金蛤蟆叫的那日夜里，老河底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劳应棉的女儿劳巧鱼寻见了；不过已是一具僵尸，死了多长时间闹不清。第二件是关老爷庙大门前的那棵老楸树让雷劈了一半。所以人们对这个夜晚记忆特深刻。那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阴历五月二十九，懂事的人谁也不会忘。
那日夜里天阴得很重，头顶像扣了一口大铁锅，满目混沌无光。空中一丝风没有，人们在“锅”低下闷热无比，谁也无法入睡，大都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扇着扇子歇凉。有的人家怕村警上门要粮，就趁天黑不顾炎热躲在茅厕里槌打麦子。这种天气倒成了蚊子的世界，嗡嗡乱飞的蚊子能把人吃了。家家院子里都燃着草堆或点起艾蒿腰子？用烟熏蚊子。天送兄弟将将流船回到家，也正坐在院里吃着饭和爹商议天庆的婚事。
这才不到一年光景，政治气候就大变了。年始的现在，反共防共正搞得村村恐怖，人人自危，黄河断绝往来，河西整日开仗。自年始冬里西安事变以后，国共两党重新合作，阎锡山和共产党也勾挂上了，表示要共同抗日，晋西的紧张局势就缓和下来了。黄河沿岸的明碉暗堡里虽然仍站着荷枪实弹的大兵执勤，但不过变成聋子的耳朵——摆设。因此，天送们也就大着胆子恢复了流长船的营生，一度冷清的黄河又船来船往繁忙起来，天送家的光景也遂之有所好转。只是劳天庆仍不敢大白天在家呆，只能夜间在家坐会儿，赶天亮前过到河西他大姐家。
天庆在延安一带吆骡子赶脚本来干得不错，也挣了一些钱，但只身独影没人管束，就跟着一帮地痞染上了赌博。本地小子合伙整外乡人，不长时间，天庆不仅把赶脚挣的钱全部输光，还欠下一屁股赌债。地痞们以追债为名，打了他个半死，就作为人质将他关在臭烘烘地羊圈里，吞了他的骡子，又通知他老舅家荷钱赎人。当时正捉襟见肘、处于窘境的天送一听说这个情况，立马当掉奶奶临终留给他的金戒，又上碛口庄帮主家借了些钱，就一股气奔延安寻见扣押弟弟的人，将天庆赎出，带到河西沟岔大妹子劳天心兀达。十多天以后回到家里，天送才将这事告诉父母。拐把艄气得把天庆日卷了半天，但仍然想不出安置这个不安分儿子的妥贴办法。虽说抓逃兵的风声不那么紧了，可还是不敢让天庆回来，万一出个事怎办？劳有信那狗村长不会放过这事。好在流船恢复了，每趟出行，天送就把弟弟带上。天心想了个办法，在陕西给天庆说上一门亲，就在兀头成个家算了。一家人正在商议这件事，劳应棉就跌跌撞撞跑进院子，拉着哭腔说道：
“黑虎，你可要给我女子报仇呀！”天送不过是个平民百姓，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河老艄，可是乡邻们有事总爱找他。
拐把艄说：“应棉兄弟，坐下好好说，倒底是甚事？”
劳应棉哪能顾上坐，立在当院嘴唇哆哆嗦嗦道：“我家巧鱼让人给害了。夜来后晌就不见回家，两天了寻不着，将才她弟弟在南岭坡的枣树林子里寻见了。我闺女死得好惨呐！这些黑了心的人竟如此狠毒！应昌哥，你说这还有天理王法没有……”
“叔，谁害死的巧鱼？我去给你报仇！”天庆是个火爆脾气，说着就站起身。
“用你操心！坐下吃你的饭。”拐把艄喝住天庆，回头对天送说，“黑虎，过去看看吧，帮你应棉叔拿个主意。唉，应棉你两口也要想开点，人一辈子谁晓得遇上甚事。”
“应棉叔，走。”天送跟劳应棉疾步出院。
应棉家住在村南头，半坡里贴土崖掏了几眼窑洞。天送赶到时，院里已聚了不少人。禾玉长劳拉掼也在场。尸体停放在东墙根的门板上，巧鱼妈坐在女儿边起哭得死去活来。应棉的大儿子劳天起是圪且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他手里攥一把斧头不顾众人劝阻非要闹着去给姐姐报仇。天送上前夺过他手里的斧头，厉声质问：“天起，你寻谁报仇？”天起道：“劳有信！”“凭啥？”“他害死了我姐。”“你看见啦？”天起瞪着两眼不吭气了。天送接着说，“天起，你还小，懂事少。人命关天的问题，不是凭一时血气之勇能够解决的。你这样莽莽撞撞去报仇，不是自讨苦吃吗！少说把你捆将起来白挨一通揍。难道这么多叔叔伯伯不比你强？听大哥的，快把这送回去吧！”天起接过斧头乖乖地往家去了。天送走到尸首跟前，撩开布单子观看。在昏黄的马灯光照下，只见巧鱼的脸色铁青，脖子里有明显的紫痕。劳拉掼说：“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女子是让人糟蹋过以后又被人掐死的。”天送说：“拉掼叔，你看该咋办？”劳拉掼说：“反正这口气我是咽不下去。如此歹毒的人不除掉老天爷都会抱怨的！”人们就七嘴八舌嚷嚷，“老河底甚时候出过这种事？心太黑了！”“查出狗日的枪崩！”“应该千刀万剐！”一位老者说：“我看还是先去县衙门递状子，让官府派人来查。”玉长说：“黑虎，女子老停在这哒不是回事，先安排埋人。”按风俗，未婚女子死在外边是不能入村的，葬时也无须装棺，裹上干草之类就行。考虑到巧鱼死得不明不白，日后或许要验尸，天送就给劳应棉建议：“应棉叔，我想咱是不是先看个地方掏洞，暂且把女子的尸首厝起，随后再商议其他事。”应棉道：“你说怎办就怎办，全听你的。”
这时，从黄河滩就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呜哇——呜哇——”低沉沉，阴森森，含有一种敲击金属的音质，还略带微微发颤的拖腔，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劳应棉惊喊：
“是金蛤蟆吼！”
上岁数人就呼应，“对，就是！没错！”还是在民国元年金蛤蟆叫过，距今已有二十六七年了，年轻人咋能不感到稀罕？人们呼啦就一起往河滩奔。正是半夜时分，大多数家户还在院里歇凉，这时也成群结队都来到河滩。天阴得更重了，伸手不见五指，河对岸更是黑漆漆一片，甚也望不到。金蛤蟆的鸣叫早已停止，只能听见黄河波涛的奔腾汹涌。人们凭想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在河对岸的蛤蟆石上。这回不像上回，无论年老的年轻的没人怀疑那声音是金蛤蟆发出的，而且都说是吼了七下。大伙正在一堆一堆的议论着，忽然天空闪了一道树杈式的电光，利用瞬间光芒，人们终于望见了依然静卧在对面的蛤蟆石，好像了却了一样心事。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这声雷清脆贼响，“嘎啦啦啦”就像在头顶爆响了一颗重型炸弹。许多僖儿和小女子都吓哭了。就在这声雷的同时，有一道火光从天空忽地喷向老河底村中央。如同灾难降临一般，人们惊喊怪叫着又一呼搂向着另一个目标——村中央奔涌而去。
关老爷庙门前的老楸树有三股粗树杈，其中最粗的一股被雷火击断。烧焦的茬口还在咝咝冒烟。村民们无不诧异地围拢观瞧，不断发出啧啧惊叹。随着一阵狂风扫过，铜元大的雨点就瓢泼而下。人们就赶紧往庙里躲，庙里装不下，就冒着大雨和雷鸣闪电各自往家奔。第二天村里就到处传开了，说是金蛤蟆吼是为巧鱼女子鸣冤叫屈；雷击古树是老天爷替巧鱼女子打抱不平。因为事情都凑在一起，又都是亲眼所见，所以没人不相信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就连最不信神信鬼的禾秀才也感慨地对家人说，“唉，也许尘世上当真有神灵存在，要不夜来黑间发生的事咋就这地巧合？”
老天爷都动怒了，共产党人还不该为民除害？老河底党小组第二天夜晚就在黄河边的河神庙开会，讨论如何为劳应棉家女子报仇雪恨伸张正义。大家都认为残害巧鱼女子的凶手必定是村长劳有信无疑，可又没有证据，抓不住把柄，如何下手？狗洞说：“咳，要甚球证据，他害的人还少吗？他暗算人，咱也暗算他，瞅机会偷偷把他除掉算了。”天送说：“明人不做暗事。不能学劳有信的样子。咱做事要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狗洞说：“指望阎锡山的县衙门能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门儿也没有！就是查清了，也不会对有钱有势的恶霸村长下手。”玉长说：“这好办。就按狗洞将才说的法子除掉他，然后以共产党的名义出张告示，列上他几条该杀的罪状不就行了。”天送说：“嗯，这是个主意。”狗洞说：“哈哈，看不出捣四儿长进不小哇！”讨论的结果，决定一明一暗两条腿走路。明道是叫劳应棉赶紧托人写状子去县法院报案；暗道是以党的名义处决劳有信，为民除害。不过，这一条需要请示党的支部。
这年年初，中共上级在老河底村东八里地的拾溪村建立了党支部，支部书记叫车急牛。老河底党小组划归拾溪支部领导。天送跑到拾溪村将处决劳有信的想法给车急牛一汇报，急牛说这事他不敢作主，必须请示上级。五六天以后，急牛有了回话，说县委不同意你们的做法。当前的大局是联合各党派人士一致抗日，连阎锡山蒋介石都要争取，何况你们一个小小村长？共产党提出统一战线，不能自己破坏统一战线。即便村长确实是杀人犯，也要由县法院出面给他以法律制裁。老河底的党员们听了这个指示组织上不得不服从，心里却都憋着一股气。劳应棉给县法院递了状子，又接连催了两次，其中天送陪着他去了一趟。法院倒是下来两个人调查了一番，还刨开厝墓郑重其事地验了尸。可是这两人回县以后就再无下文。应棉的婆姨受此打击以后，精神有点失常，断不了跑到街上卷骂喊叫，“巧鱼，你藏到哪哒去了？你给我回来，你快回来呀，妈想死你了……是哪个乌龟王八旦害死了我家女子，我心里如明镜儿照着，我让你不得好死！我让你绝门绝户！我让你天打五雷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