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宏又变得镇定自若:“春燕,就算上这是郭喜对我的揭发,那么你为什么要相信一面之词呢?我们俩相处近二十年了,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的话呢?”春燕对苏宏已经彻底失望了,她觉得他俩之间出现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心里很难过,她悔恨自己多年来爱着的是一个多么虚伪和不真实的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跟他争辩还有什么意思?想到这儿反而心情平静了,她淡淡地说:“老苏,如果我们不是相交多年,我是不会跟你说这些事情的。但是我并没有受组织的委托、我也没有权力让你承认什么或者不承认什么。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更没有必要对你进行追究。我只希望你任何时候对党都要忠诚,在组织面前一定要说真话,这也许就是我今天来见你的主要用意。”傻子才听不出这些话里所包含的无比的冷漠及强烈的不信任。她像伸出一支手一下将他推了几十丈远,多年的恋情已灰飞烟灭。他感到很苦,像砒霜闹心,可是还能说什么呢?又不能什么也不说。“春燕,谢谢你的关心。放心吧,我会按你的希望去做的。”春燕也觉出这是在做戏,既然这样,那就继续做下去吧!
日头押山,天光渐暗。春燕没有接受苏宏要她住一夜的挽留,坚持要走。苏宏说:“既然你非走不可,我就送送你吧!”春燕想,路上有个人相陪,也安全一些,就没有拒绝。回驻地太远,她想去较近的老乡家暂住一宿,那个山村也就二三十里路。两人已是貌合神离,一路各想心事,话也就不多。走一截,说几句淡话。夜幕遮天盖地落了下来,星星月亮还没露脸,群山黑乌乌,像一个个怪兽卷缩着可怕的身影。山野静极了,只能听见山风掠过深谷的呼啸。偶尔传来几声“呜呜”的尖叫,拖音很长,忽高忽低,阴森森的,山里人都能听出那是饿狼在吼。平常心态下,春燕处在这种荒山静夜或许会吓得够呛。而眼下她甚至没听见狼吼,她的思绪仍集中在苏宏身上。人大约都是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种东西的贵重。厌恶、鄙视和决定甩掉他的情绪过后,恻隐、惋痛及留连不舍情结又叩击她的心扉。她想到他潇洒和充满热情的男人风度;想到他分析问题的才干和驾驭工作的能力;想到他对她爱的执着和深情;想到他与她同床共眠时他那无尽的温柔缠绵以及进入她后的那种让人死去活来的亢奋……他为何非要叛变呢?要是没有这档子事该有多好?难道郭喜真的是在胡说?不可能!对了,假若我不把郭喜的揭发交给党组织,谁又能给他定罪呢?顶多是怀疑……不行不行,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对党必须真诚,忠贞不二;再说,这样做也对不住小郭。可是我不把小郭的揭发交给组织谁又会知道这件事呢?当然谁也不会知道,苏宏还得永远地感激我。“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在没有任何人监视的情况下,也要对党忠诚,对党负责。”是哪一位党的领导说过这个意思,这确实是检测一名党员是真是假的试金石。要做一名真党员,就不能对党阳奉阴违,明一套暗一套……如果说春燕思想上的鏖战使她竟然没觉出弯弯的月亮已经爬上深邃的夜空,那么苏宏内心斗争的激烈就要更为严重,他甚至与前面的她走岔了路自己都没发觉。
除掉她的念头是决定送她返回的那一刻在他脑中闪现的。幸好带了短枪,出来时只为防备万一,岂知派上另外的用场。走着走着,他又不忍心下手。她毕竟跟我好过一场,她又是那么美,心地那么善良,工作那么能干,打死她未免过于残忍……走一阵又想,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性格又倔,她为了所谓的“党”会无情无义,甚至不肯轻易放过我,把不知从哪里搞到的郭喜写的那三个字交予组织。这一来我就全完蛋了!我的政治生命或许肉体生命都有可能就此结束;即便幸存下来,一辈子也别想翻身。对不起了,春燕,怨你自寻倒霉!当拔出手枪握在手里,心又软了……一路上就这样反反复复,手枪一会儿拔出来,一会儿又塞进裤腰,紧张得一身汗接一身汗往出冒……在一个岔路口,本来应该上坡,他却顺沟往前走了。春燕回头一看,人不见了。朦胧的月光帮了她,她发现沟里像有人影。
“老苏!你是往哪儿走呀?老苏——”
他终于听见她的呼唤,恍然大悟!他返回原路追她,她等着他。
“春燕,实在对不起。光顾走路,我都快睡着了。咱们走了有多远?”
“估计二十来里地了。”
“好家伙,我们的速度不慢呀!”
“老苏,你该回去了,前面不远就是我要去的村子。好在有月亮可以壮壮胆子。”
苏宏略一思忖,“再送你一截儿吧!”
两人又走了一程,在地势较缓的黄土坡地敛步。
“老苏,不用送了,你回吧!”她与他握手,握得很紧,时间较长,“谢谢你送了这么远,往回走路上小心点。”
“好的。你先走吧!”
他目送她走出一丈多远,然后迅速举枪射击。子弹从她的后背进入。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她猛然回首,表情极为复杂难看。他看不清她的面目,对着她前胸又开了一枪。他目睹她倒下就往回返。像个打了败仗的逃兵,又像是抢了人东西的小偷,鬼鬼祟祟,步伐很快。走出一里多远,觉着不对,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又调头去寻春燕。他从她身上取出夹纸片的小本子才算放心。一路上他心如打鼓,两腿打颤,他不敢想象自己是如何回到碛口家中的。
这次行动对苏宏有利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李春燕离开医疗队时只说是去外地出诊,往来碛口又没遇上一个认识她的人,因此人们很难把她的死和苏宏挂起勾来。以致半个月后苏宏被调去县委驻地隔离审查竟没有向他问起春燕的死。而关于“12.8”事件尽管他肆口否认自己向敌人招供、一口咬定是郭喜年轻经不起刑讯叛卖了组织,却因找不到证据无从证实组织上一直没能把他轻易放过。在此期间发生的另一件事给悬在半空的苏宏帮了大忙。
铲除叛党分子、汉奸特务党选荣是雪花垣区被敌人破坏后县委作出的一项重要决定。不久,县武工队的耳目就了解到党选荣住在柳林镇,整日花天酒地,出入烟馆妓院。在一个春雨沙沙的夜晚,埋伏在妓院门外的武工队便衣将党选荣擒拿。他被带到就近事先准备好的一孔窑洞里接受审问。这家伙真是个软骨头,一经吓唬,就毛裢里倒豆子,忽嗵忽嗵什么都往外倒。他供出的许多日军驻柳林的内部情况很有用处。其中讲了抓捕苏宏的经过以及在吉田公馆的审问情况。他肯定地说供出雪花垣区委秘密联络点及党员名单的人就是郭喜,并且说他亲眼看过审问笔录。他还说没听说苏宏有过招供的事。武工队人员让其在他的供词上签字画押后,将他拉到街上用刀捅死,再把一张写有“汉奸下场”的黄纸贴在旁边的墙上一走了事。
审查苏宏的专案人员在研究党选荣的供词时产生意见分歧。部分人认为党选荣的供词是可信的,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是不可信的;至少应半信半疑。然而在没有其它证据支持任何一方观点的情况下,县委领导出面作了裁决:按党选荣的供词为苏宏初步结论,等日后发现新的证据再最后定案。苏宏只写了一份不应向通讯员泄密的检查就从“12.8”案件中解脱,恢复工作,但暂时没有安排职务。本应按革命烈士对待的郭喜却从此长期背上“叛徒”的黑锅。三十六年后,吉田在日本出了一本侵华回忆录的书,其中部分章节较详细地叙述了在吉田公馆时期刑讯拷问苏宏郭喜一案以及释放苏宏的经过。遗憾的是这本不起眼的日文书没能翻译成中文。再说,彼时的当事者已故的故老的老,后来人谁还关心三四十年前的一件案子?不过,为了对读者有个交待,笔者会请一位翻译俟后将这部分内容加以介绍。
有些事情是很奇怪的,没法解释。禾玉朋忽然在一天夜间做了一个梦,梦见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李春燕哭着跑着来寻他,委屈地向他诉说是苏宏将她打死的,请求他一定要为她报仇雪恨。当然,谁都不把他的梦当会事,一笑了之。而他却认真起来,坚信不疑。
李春燕死后,最悲伤最痛苦的人莫过于县警卫队队长禾玉朋了。他恸哭了一天一夜,伤感的情绪很长时间扭转不过来。他为春燕的死愤愤不平!他信不过县公安局侦破的结论,不顾领导和同志们的劝阻,亲自徒步跑了好多地方进行调查。郭喜父亲跟他说的就在春燕临死之前给过春燕一只郭喜托人带出来的钢笔,是他最有价值的调查所得。他从春燕的遗物中寻见了那只钢笔,握在手里瞅着它苦思冥想。当夜他就做了那个梦。一日,他带上手枪独个去了县委驻地麻子坡。
苏宏刚刚解除隔离审查,听了审查结论使他喜不自禁!白日里约朋友喝了一通酒,晚上他点着油灯就睡着了,睡得香沉。他独自住一间老乡家的窑洞。禾玉朋闯进时的声响没能惊醒他。“苏宏!苏宏!你他妈醒不醒来?”玉朋喊叫的同时给了他屁股上一拳。苏宏慢慢睁开眼,看到的是立在炕下凶神恶煞的大高个子正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大为惊愕。
“禾玉朋!你想干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
“问什么?你别胡来!”
“你为什么要打死李春燕?说!”枪口仍没有离开坐在炕上的被问者。
苏宏一怔,大脑嗡地膨胀!想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你疯啦!你说甚胡话!”
“我一点也不疯。你这个坏家伙,你以为害死人你就没事啦?我是来替春燕报仇的!”警卫队长暴怒了,他焦红的眼睛里喷着火。
“禾玉朋,你凭什么诬陷好人?我说春燕是你打死的,你承认不?”
“你少废话,老子的枪可不是吃素的,你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
“你敢!这是县委机关,你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禾玉朋抠动扳机,清脆的声响飞出窑洞,打破山村初夜的宁静。幸亏苏宏趴下的速度极快才保住一条命,子弹碰撞在他身后的墙上,又弹向窗户。
“快来人呐!有人行凶了!”苏宏凶险地呼喊着急忙跳下炕。
时间不算太晚,人们还大都没睡。住在隔壁窑里的县委干部和同院的老乡赶在玉朋放第二枪前冲进门,避免了一次重大伤亡事故。禾玉朋马上被关了禁闭,随后被免去警卫队长职务。人们都说他精神失常,他自己不承认,一口咬定苏宏是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