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送的船一到碛口,就听同行的朋友说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庄家破产了!
破产是由一场骆驼瘟疫引发的。庄家的驼帮自抗战爆发就吆过黄河到陕甘宁一带赶脚。由庄家的老人手陈掌柜经管,庄家少爷庄聪力只在每年夏冬过去两次结算收支。陈掌柜为人厚诚,办事牢靠,对庄家忠心耿耿,从来不从中打比斗,深得庄帮主信任。西路脚行的生意比起往年跑东路来,收益大为减少。一度时期,庄少爷对陈掌柜产生了怀疑,受到父亲好一顿训斥。由于战乱,庄家在碛口经营的广运发货栈生意萧条,打庸存货的极少,基本上处于维持状态;街上的三个铺面有两个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毁,剩一个也因为在日寇经济封锁下进货困难,买卖很不景气。加上在地方政府开展的“四大动员”(动员参军、动员捐款、动员捐粮、动员军鞋)及为抗日献金活动中,庄耐贵又断不了一次一次掏腰包——他是个乐施好义之人,家大业大名声在外,宁可打肿脸充胖子——因此,以往家资没数的庄家如今拮据到不得不仅靠驼帮的有限进项艰难度日。家里的佣人大都辞去,可买可不买的东西不买,庄白氏将自己的胭脂粉黛穿着费用减掉一半,并且带动家中女人们下厨房做家务,庄帮主更是粗衣淡食、出入从简,规定不逢年过节不吃肉。儿孙们吃不上好饭难免吊脸发牢骚,庄帮主就说,“吃不得苦享不上福。走过山垴是深沟,过了深沟再上山,有山没沟还成甚世界?你老子原当初不过是给人揽工的下作人,眼前这点苦算球个甚?娃娃们别不使尽!”
入秋的一日后晌,陈掌柜失魂落魄地从陕西回来了。他趔趔趄趄穿过三进院门,在最后一进院落的阴凉下见到庄帮主,匍匐在地便失声嚎啕,大嗓粗调如同老牛吼一般,哭得伤心之极。正在歇凉的庄耐贵两口感到莫名其妙,眼神相互一撞,不言而喻都猜到出了大事。庄帮主从坐椅上起来,弯腰搀扶陈掌柜,边说:“陈老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坐下来好好说。”陈掌柜哭道:“大东家,我陈焕孩对不住你!我没脸见你呀,呜……”庄白氏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说:“陈掌柜,别这样,你还不晓得你庄大哥的为人?天大的事也不能怪你。”陈焕孩坐在板凳上,用袍子下摆抹一把鼻涕眼泪,哽哽咽咽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五六天前,陈掌柜带着驼帮从东胜往延安运货,途经榆林歇店。当夜就有十二峰骆驼病倒。陈掌柜领人赶紧进城抓药,抓回药来又有好几峰病倒。病倒的骆驼不吃不喝,抽搐流泪,呼哧呼哧喘息不止。灌上药也不顶事。有经验的老拉手就说,“甭糟蹋钱了,掌柜的。我看这是瘟病,没治。”陈掌柜怔得差点背过气去,一问店主,店主说了实话,“咱这地面近来正传驼瘟,你事先也不打听打听,路过榆林不是自寻死路嘛!”陈掌柜后悔得只想捅自个一刀。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好端端的骆驼一峰一峰往下倒,又一峰一峰断了气。三日光景,一百二十三峰骆驼死的仅剩七峰。屋漏偏遇连阴雨。一帮武装匪徒于第三日夜间趁火打劫,将所有驼驮上装载的羊皮、麻油、盐巴、药草等物统统抢走。驼帮本来自带十几名武装保镖,见匪徒人多势众、武器精良、彪悍凶猛,竟没作任何抵抗。事后保镖们怕担责任,不辞而去。拉手们一看驼帮完蛋了,也一群一伙地各奔东西。一个打击接着一个打击使陈掌柜一头栽倒店家的院子里,不省人事。相随的押脚货主将他救起,好生照料。他不能让他死,他要他索赔全部损失。可这价值几百两银子的货物陈掌柜荷甚偿还?怎奈这个姓卜的货主追在他屁股后边不放,半步不离左右。在生死不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陈掌柜不得不领着卜老板回到碛口。
从数峰骆驼发展成二十余串的大驼帮倾注了庄帮主多半辈子心血,而且这也是他最宝贵的家业!撇开它的经济价值不说,单从爱骆驼的感情上作为一般人也是难以承受的。然而庄耐贵毕竟是个宽心胸大肚量之人。这回驼帮的灾祸无异于毁了一个富豪一方的家!庄帮主在沉痛的打击下,尽管心里滴着血,却仍然表现得平和稳重,一如往常和颜悦色地说:“陈老弟,常言说得好,天意难违,事不由人嘛!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不怪你。再说,你也不情愿出这种事。多年来,你给我辛苦经营,我还应谢你才对哩!这些天你也累得够呛,先洗一洗歇着去吧,甚也别想。余下的事我来处理。至于那个卜老板,该给他赔多少赔多少,一分一厘也少不了他的。”陈焕孩放下茶杯,跪在地上就给庄帮主磕响头,“庄大哥,你不愧是活菩萨大善人,我陈焕孩再生再世也忘不了报答你的大恩大德,我情愿一辈子给你当牛当马……”庄帮主呼来管家安排陈掌柜去歇息,又传见了等在大门外的卜老板。这位陕北货主一听说不出七日便可得到全部赔偿,像吃了定心丸,乐颠颠去街上寻旅店下榻去了。
答应容易做起来难。庄家多年来就入不抵出寅吃卯粮亏空甚多,赔偿这么大数目无论如何是荷不出来的。庄帮主熬煎地一夜睡不着觉,要末在炕下走来回,要末坐在炕上不断地抽水烟。贤惠的庄白氏心疼丈夫,也陪着熬夜,并不时地出个主意。直到天亮前,庄耐贵横下心来终于作出一个决断:将货栈及铺面全都底价盘出去(战乱年代价高了没人要)还债,然后打点行装举家遣回老家圪台峪种地务农。庄白氏听了都大吃一惊!然而切实地想想,除了最后这一步退路也再没什么好的选择了。所以她没表示反对。庄耐贵作出这个决定就像从心口搬掉一块沉重的石头,顿感轻松多了。从哪哒起步又回到哪哒,这么一想对他来说也就没甚割舍不下的了。他倒枕便呼呼睡着了,这时窗牖已泛起白亮的曙光。
阻力还是有的;尚且不小。当庄耐贵将他的决定给全家人一讲,儿子庄聪力首先反对。聪力说:“爹,我看眼下还没有这个必要。陈掌柜捅下这么大漏子你不追究他责任就够他运气,凭甚还要替他赔偿?太没道理!”爹说:“净说狗屁话!你陈叔是庄家掌柜,是替庄家经营。你每年过河去收人家挣下的银子,人家亏了本你就不管啦?况且这是天灾人祸,我们不赔他荷甚赔?”聪力说:“我吃撑的,我还管他荷甚赔哩!赔不起他们不会去打官司?”聪慧说:“聪力,还是爹说的有道理,你别胡搅蛮缠了。只是我也觉得回老家还没太大必要。爹,是不是再考虑考虑?”聪力说:“这有甚考虑的?即便把商号都盘出去,还有这么多房产吗,为甚非要挪窝不行?”爹说:“一大家子人没营生可做,光住在这哒吃甚喝甚?当叫花子讨吃啊?”没人言声,爹接着说,“我想好了,这所院子齐捐给八路军。也算是为抗日作点贡献。”聪力一听就火,立马站起身言道,两只眼瞪得溜圆,“爹,你为抗日贡献的还少吗?可碛口走走,像这么好的三进大院能有几家?凭甚要白白送人?你也太大方了!你们要走就走,反正我是不走!房子我还要住。”爹说:“你不走可以,这院子你不能占。”聪力提高了嗓门,挥舞着手臂,“自家的院子为甚不能占?我偏要住,我偏要住……”天爱把丈夫拉在坐位上说:“他爹,有话好好说,你跟爹吵吵甚?回老家咋就不好?这地场三天两头打仗,老让人担惊受怕,有甚可稀罕的!”聪慧十岁的儿子高兴家、聪力九岁七岁的儿子庄沛业、庄沛青和五岁的女儿庄沛芬七嘴八舌地叫唤起来:“我要跟爷爷回老家!”“我们要回老家!”……“穷叫唤甚!”聪力一声吼,娃娃们都不敢言声了,“老家有甚好的?穷山圪崂里水都喝不上,见天叫你们啃棒子面窝头,你们当福窝了?”娃娃们吃疑地问道:“爷爷,是真的吗?”爷爷说:“都到外边耍去吧!”娃娃们都跑出去了,庄白氏说:“别因为说事伤了一家人和气,这么大的事一下也不好定,都回去想想再说。”家庭会不欢而散。
劳天送急匆匆上岸,穿过河滩,往街上走去。日军至今已八次侵占碛口,频繁地攻守争夺战使碛口变得满目疮痍,已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河滩牲口市的建筑已变成一片一片废墟,商业街两旁的多数店铺也成断垣残壁。街道行人稀少,开张的铺面也是冷冷清清,买卖萧条。倒是有不少吆喝叫卖的零摊小贩为萧瑟的长街平添了一些生气。天送在一个庄户人的担摊前称了几斤桃子,用腰巾一裹,拎上直奔庄家。庄家院门紧闭,大有“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感觉。叫开院门,守门老汉沉着脸塌着腰萎萎靡靡像将从棺材里爬出来。院子里静静般般死气沉沉,见不到一个人影。前院的骡马圈里没一头牲口,料食槽里、石碾盘上东西狼藉。中院后院落叶浮土在青砖铺地上随风漂游。想起当年前后院里干净如洗、使役老嬷子精神抖擞跑来跑去、亲朋贵客来往不断的红火景象,天送心里不由涌上一阵酸楚。他迈台阶走向正窑先去见庄帮主,推开门一看,里面没人。返到中院从玻璃窗往天爱的住窑瞅瞅,只有庄聪力独个倒在炕上睡觉。他不想打扰这位内弟的午觉,就穿过门廊,走进设有灶房粮库和餐室的西挎院。天爱坐在灶房前石榴树旁洗衣裳,五岁的小女儿芬芬蹲在妈妈身边撩水冲蚂蚁玩。听到呼唤声,天爱才抬起头。一见站在眼前的来人,惊喜万状,“黑虎哥!是你呀!哪股风把你刮来了?”天爱穿一件带补丁的粗布大衫,未施粉脂的脸面有些憔悴灰暗,较前些年老气了许多。她说着站起,使围裙擦擦手,“走,回家里坐。”天送说:“不用,就在这哒吧,这哒凉稍。”天爱唤呆立一旁的女儿:“芬芬,快叫大舅!”芬芬瞪着天送不言语。天送道:“芬芬,不认得我啦?小女子一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天爱说:“去给大舅搬坐的。”芬芬转身进灶房搬出一个小板凳递给大舅。天送立即把桃子给了她,“吃桃儿!”天爱接过手,取出一个在围裙上擦巴了几下给了女儿。芬芬笑眯眯啃一口桃嚼着说:“大舅好。”羞怩地调头跑了。
天送坐在阴凉地吸着旱烟问:“天爱,你咋做起老嬷子的营生了?”天爱沮丧地说:“唉,一言难尽呀!庄家如今是老婆娘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天灾人祸不断,再大的家业也吃架不住。从年始起,我爹就把下人们一个一个辞退了,如今就剩下一个看门的一个老伙夫,还有一个大管家。家务活我们女人不做谁做?”天送叹道:“咳,谁能想到这么大的家境也有败的时候!”天爱给大哥沏了一碗茶端到跟前说:“这真应了石头记上凤姐说过的一句话,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天送说:“你甚时候也学会认字看闲书了?”天爱说:“我哪会看书?是聪力他姐给我闲拉呱时讲的,人家正经上过学,肚子里墨水海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天送又联想起什么,问:“哎,聪力他姐夫在不在家?”“不在。他也是多灾多难。年始叫日本人抓去受了不少制。我爹花大价钱把他保出来,在家停了没几日,又唤到县里押了一两个月。人家说他叛变了日本人,他不承认。后来听说没事了。不过当官当不成了,就留在县上做点一般事。”天送喝着茶像在思谋什么,天爱接着说,“听说还出了一档子事,是玉朋哥犯下的。”天送惊呆了:“你说的是咱村的红记?”“就是。世上的事怪的不行!你能想到和玉朋哥好的一个女人正是聪力他姐夫的姘头?这女人死的莫名其妙,玉朋哥就怀疑是聪力姐夫害死的,就荷枪去打人家。人们说他是想女人想得得了神经病。因为这事还受了处分。”“他现在在哪哒?”“不晓得。没听人说过。”天送为朋友的不幸陷入沉思。天爱则恨不得把家中发生的事都倒给大哥,“骆驼帮遭瘟病的事你听说了没有?哥。”“我就是为这事来看看。才将在渡口听说的,详情还不晓得。倒底是咋回事?”天爱就把驼帮毁灭、货主索赔以及庄帮主决定盘店赔偿、举家回迁以致引起父子生气的经过述说一遍。天送听着听着就感到一阵阵揪心。这真是塌天大祸!庄帮主是多好的人呀,黄河上下方圆百里寻不出第二个的大财主大善人,老天爷为何要这的惩罚他?天送想,自己有难时说不清多少次得到庄家的帮助,而且从来是有求必应不图报答。可眼下庄家有难,我又能帮上什么呢?他恨自己力不从心。想,我在财力上帮不了忙,在家庭和睦上帮帮还是可能的,就问:“聪力现在情绪怎样?”天爱说:“他是个牛脾气,还别着劲儿。每日里吃了就睡,甚事也不做。”“你爹呢?”“我爹有时也古怪着哩。本来有许多朋友听说他遭了横祸表示要出钱帮他,可我爹就是不改主意。这不,老两口见天吃完饭就出去了,可能是托朋友商量往出盘店的事。”天送说:“我了解庄大伯的为人,他凡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落别人的亏欠。”天爱眉头一皱嘴一撅,显出一付愁虑相,“哥,你说我可咋办呐?我像老鼠进了风箱,夹在中间倒底该听谁的?这几日把人熬煎死了!”天送说:“按说我是局外人,不该对庄家的事多嘴多舌。可是出于我跟庄大伯的深交,你又是我亲妹子,我就劝你两句。依我说,你应该听你爹的。庄大伯是个有眼光有见地的人,在这关节眼上他选择回老家是对的。时局混乱,留在这哒一时不好发展,坐吃山空。回到山庄窝铺置办些田产,说不定几年又能折腾起来。到时候看情况,一旦时局稳了,再出山图发展不迟。不是我损贬你家男人,聪力处事短见,比他爹差着一大截。他要独自留下来,混不了半年就会变成穷光蛋。好在聪力还没沾上抽料面逛窑子的毛病。”“他敢?他爹不要了他的小命!”天爱说,“哥,人家你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个话叫人开脑筋。你是不是给聪力也念叨念叨,叫他别一条道走到黑。”“行,等会儿他醒了我就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