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林三花正当三十进四十的坎坎儿上，房事的欲火之旺就不难想象了。自男人被日本人打死寡居四五年了之所以没有另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养了一个可心的“捣心槌槌”。她与比她小十岁的猴猴鬼混在老河底几乎是路人皆知的事；然而只要见天夜里能送她受用，她不在乎乡邻们说甚“林寡妇是个烂×货”。
她日子过得富足殷实，丈夫留下的三十亩枣林地全都租给穷汉，每年可以坐享其成。过日月富余的钱她就花在“捣心槌槌”上，因此猴猴在她身上就非常卖力。每日夜里上马两三回，×得三花呼爹喊娘死去活来。近几日，猴猴的精气神特别足，做起那事来比往常力大十倍！他发了一笔意外的横财，白日里大酒大肉猛吃猛喝，夜间就把积攒的劲头全使在三花身上，三花就有了比以往胜过十倍的舒坦！她问他，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说，不能告你，大丈夫自有大丈夫的活法！这日夜里，他的阳具出奇的硬，出奇地连击不衰。他要她撅腚像狗一样趴着，他从后插入猛撞，一口气连续百余下。她被撞倒了，他就改变战法坚持奋战，直至战斗大捷。三花受用地晕“死”过去，猴猴才大汗淋漓落马喘息。村子里突然狗吠四起。三花惊曰：“出甚事了？你听。”猴猴说：“放心吧，没你我的事，咱只管×他个痛快！”三花仍不过瘾，用肥奶抚摩他粘潮的肌肤，伸舌尖添弄他软乏的老二。猴猴心里的火苗重又呼呼燃起，觉得下边痒稣稣膨胀，像充满气的风筒鼓舞人心！他猛地将她狠劲拥抱，两肉身炼成一疙瘩在炕上滚动。第二场战事正待从从容容进入，大门被人莫名其妙地撞开。杂乱的进院脚步惊散了欲火升腾的男女。猴猴的鸡巴立马蔫儿了，尚不知发生甚事就浑身打颤。三花心惊肉跳，壮着胆子询问：“谁呀？”
“禾享福出来，寻你有事！”院里传进的恶哼哼的口音一点也不熟惯，肯定不是本村的，会是谁呢？猴猴光身坐在炕上怔怔地琢磨着，外边又发话了，“快点！妈的，不出来就要你好看了！”官名唤禾享福的猴猴赶紧穿衣蹬裤下炕，鞋也顾不上穿就乖乖地溜出三花家窑洞。院里站着三个人，天黑瞅不清眉眼，但能觉察出每人手里都攥着一把盒子炮。三人二话不说就捆猴猴。猴猴心里清楚这帮人是干什么的，但无论如何不该抓我呀？就说：“老总，你们误会了。我是自己人，不信咱一块去见村长。”三人不答理他，很快将他五花大绑。当他再要说话时，嘴被一条气味难闻的毛巾塞住。临走有个人撂下一句话：“谁也不许出门！谁出来打死谁！”村中气氛恐怖，咆哮的狗吠此起彼伏，偶尔有零星枪声，街巷里走一截就有端枪的大汉警戒。禾享福被押解着穿过村巷，来到黄河滩里。
当下已是后半夜。天宇的银河被乌云遮掩，齿状般的山颠上空缀着一弯月牙和几颗残星。黄河西岸的悬崖峭壁黑笃笃的像一道巨大的围墙将老河底围拢。黄河水奔流的呼啸像凄惨的老人在秋夜里悲鸣呜咽。微弱的月光下，禾享福瞅见已有七八个被捆绑的村人散立在沙滩。其中有禾玉长、劳天全、禾石娃……全都是他给村长提供的名单上的人。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不是他供出的，此人就是拳脚高手劳拉掼。猴猴觉得纳闷，拉掼叔不是党员，为甚把他也抓来了？所有捆绑着的人嘴巴都被塞住，猴猴只能在心里想，只能在苍茫的夜色下用眼神与他们交流。他与拉掼叔对视一下，见拉掼叔的目光里充满仇恨。猴猴只想说：“你别恨我，我可没让人逮你。”
他为玉长哥这些好人感到内疚与悲哀，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敢正视他，斜瞟他一眼，他从他坚毅的眼神中看出他好像在说：“你们这些狗东西想杀就杀吧，我永远也不后悔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有几个被捆绑的人陆续带到，猴猴担心自己被误杀了，就急着在抓人者中寻找村长。只有村长晓得他的底细，只有村长能够救他。然而瞅了半天，所有挎刀带枪的暴徒全都是生面孔，别说是村长，本村村警都没有一个。糟了！猴猴登时像被电击了一般，身子瘫软坐地。押他的人将他拽起，踢了他一脚。猴猴一想上当了，他真的像猴子一样叫村长劳有俊耍了。他咬着牙卷劳有俊：“笑面虎，我日你祖宗！你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杂种！你坑了老子我叫你全家不得好死……”这些话形成于大脑，闷在心里，并没有冲出他紧咬的牙齿。
离军公路以南的老百姓一听“战工团”的名字就发抖。从前这一带老人们吓唬孩子的口语是“麻虎子？来了！”随着时代的发展，唬孩子的用语也有所改进。近一时期，夜里孩子啼哭，说一声“战工团来了！”比麻虎子还要灵验。“战工团”亦叫“政卫团”、“暗杀团”，是阎锡山政权在抗战期间的阎管区为实施“肃伪”、“净白阵容”而专门成立的一个武装特务组织。它以惨杀迫害共产党员、进步人士及其株连者凶狠无情不择手段而扬名于世。老河底是它的鞭及范围，但假若没有“内奸”，对这个地处偏远、赤白鼎立、情况复杂的渡口山村它也是老虎吃天无法下手的。几年前，村长劳有俊与农救会主任禾玉长在关老爷庙磕头发誓保证谁也不伤害谁的人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农救会大力倡导推行的合理负担、减租减息抗日政策使老河底的富户们攒了一肚子火，不开明的地主及财主容不得佃户少交一颗租子和一厘利钱。老村长劳天晨更是不能容忍一帮穷艄公和受苦汉与他分庭抗礼！
他时常把侄儿唤到家中训话：“有俊，再这样下去，老河底总有一日要落在人家手里。到那时我们这些人都要人头落地，你喊爹喊妈也来不及了！古人有句话，做人心软，必有大患。不能再忍让了，该下手就得下手！”双目致残的劳有信对天送玉长一帮人恨之入骨，就把火发在堂弟身上，遇见有俊就骂不停点，卷他是“一颗软蛋”、“软骨头”、“胳膊轴往外扭”、“讨好穷家伙们，是穷汉的村长”……劳有俊当然不是堂兄卷骂的那种人，他是“笑面虎”，“茶壶里煮扁食，肚里有数”。他不和堂兄一般见识，也不计较骂得多么难听，只是一笑了之。他与禾玉长老爷庙起誓，给共党分子——尽管共产党在村里从没公开过，但他清楚谁是共党——掌管的农救会一些权力，是为的富户的利益，当然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为在村民中落个好名声；同时，他瞅准了一条狗，施舍点小恩小惠，并操纵其打进老河底共产党的圈子，就不能不说是他的老谋深算、阴险之举了！连老村长也没看透这一点，更甭说老村长的蠢驴儿子了！
这年仲秋，劳有俊以国民党员、政卫员（阎政府政卫团乡村级成员）及村长的三重身份去中阳县开了两天会，贯彻深入开展“肃伪”活动的精神及具体部署。政卫团头头严厉批评了老河底，斥责劳有俊行动不力，有媚共降共倾向，要严加注意！劳有俊认为下手的时机已到，但还要做得手脚干净不留痕迹。回村后，就把禾享福叫到自己家里，如贵客一般，酒肉招待。猴猴受宠若惊，哪有不百依百顺之理！有俊要猴猴将老河底村在共产党的人员以及党内的头头全告给他，喝得晕乎乎的猴猴就和盘端出。不过，猴猴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儿，隐瞒了他姐禾变变。为取得“狗”的欢心，村长从村公所的帐上给猴猴支了五十块现大洋。劳有俊得到这张名单，秘密与战工团取得联系。他希望将名单上的人彻底干掉，斩草除根。他的条件是只配合不出面。所谓配合就是他的村警只帮助认门，别的事一概不管。战工团同意他的条件，于是就有了这日夜里恐怖的一幕。
战工团的鬼们杀人不费子弹，而用明光光的砍刀。他们无愧杀人行家里手，个个都技术精湛、手艺稔熟，加上刀锋锐利，每个被杀者只需一刀解决问题；而且每一刀的刀法各异，绝不重复。比如，有的是从胸间到肚不脐照直砍下像切西瓜一样大开膛；有的是齐脖根一刀身首分家；有的是拦腰一截身为两段……他们好像不比赛的比赛，执刀者每解决一个都得意洋洋极为开心，哪里像杀人，像码牌码出一条龙。劳拉掼是个非常特殊的现象。刽子手的砍刀从他心口捅进，穿透胸腔，背后露出老长刀刃，然后又将刀麻利地拔出。通常这个人会迅速倒地，必死无疑。奇怪的是年过花甲的劳拉掼身子不倒，刀口亦不出血，脸不变色，环眼圆睁，像无事一般。执刀者惊得脸色煞白呆若木鸡，停了好大一阵，一股鲜血突然从拉掼的心口喷射而出，将正待上第二刀的执刀者打了个跟斗。俟后，劳拉掼才直挺挺仰面倒下。刽子手们都为这一奇观觳觫不已！可惜禾享福没能见上这一壮烈场面，他在执行第三个人时就吓得瘫倒地上失去知觉。老河底人也是等解放以后禾玉长重又返乡才从他嘴里听到劳拉掼毙命时的详细描述。猴猴被人用脚踹醒时，屠人的事已经做完。他暗暗庆幸躲过了鬼门关。他与禾玉长等三名党的支部委员被战工团的鬼们押解上路了。临离开时，村子里传来高高低低的公鸡啼鸣。他望一眼沙滩上血泊中横七竖八的人尸，心里一阵冷颤。想，管他哩，躲过一关算一关！又想，玉长们是共产党头头，留他们活口或许还想从他们嘴里挖点情况，可是留下我做甚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脚下的路看不清楚，他蒙蒙董董磕磕绊绊被驱赶着沿黄河东岸的崎岖小道向下游走去。
这时的共产党老河底支部已秘密发展到13名党员。除三名漏网（其中劳天送在外，禾变变被弟弟隐瞒，小财主的儿子劳有绍恰巧这日走亲戚去了）、四名被带走，其余六人全部被杀害。劳拉掼的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的脾性以及常常抱打不平、抑邪扶正的行为早就成为老村长一家的眼中钉，因此当劳有俊联系战工团之前将共产党名单送劳天晨过目时，老村长第一句话就是“何不趁机将拉掼这祸害除掉！”劳拉掼死后的许多年里，村人们包括他的家属都以为他真是共产党的人；不过，比照他生前的表现，躺在墓穴里的死者并不一定愿意接受“共产党员”这顶桂冠。当日夜，村巷里还死了一老汉一女人，他们都是出来追寻亲人而被游动警戒的战工团成员击毙的。
翌日天不大亮，老河底就在一片接一片、一浪高一浪的凄惨悲伤的恸哭哀嚎声中提前震醒。黄河沙滩上陈列的一具一具丢脑袋的大开膛的四肢分家的惨象令老河底善良的人们毛骨悚然、触目惊心！许多前来瞧稀罕的女人娃娃被吓哭了。当人们发现被砍死的都是村子里数得着的好人时，就猜到了这次暗杀不是劫财而是具有政治色彩。老人们回忆说这是老河底有史以来罕见的凶事。有聚首接耳者言：“把他妈的，说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中国人杀同种同族为甚也这的残忍？”死者的家属顾不上收尸，只管匍匐在亲人跟前哭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薄明时分，村长劳有俊带几名村警匆匆赶到沙滩。目睹此情境，他两手叉腰愤怒地咆哮起来：“妈的×，这帮黑军土匪太凶残太可恶！简直比日本人还歪！这是不把老河底放在眼里嘛……”立即有好多人涌向村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高吼的低叫的粗声的细嗓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话：“村长，你可要替我儿报仇啊！”“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作孽作得没边儿了！”“有俊，你是一村之长，你可要为村民作主，为受害家户伸冤雪恨呐！”“赶紧报官缉拿凶犯！”“老河底人咽不下这口气，抓住凶手把狗日的千刀万剐！”“劳村长，塌天黑日头的事你可不能不管呀！”……村长表现出少有的关切与同情，声调近似哭泣的对着众人说：“乡邻们，我劳有俊作为村长，见到这么多乡亲被害，心里和你们一样难过。请大家伙放心，我会尽快办理此事，催促政府捉拿凶手。”他命令村警帮着清理收尸，当下又让村公所管帐先生取钱给每一户死者家属发五块大洋的安葬费以示关心。由此，村长在不明真相的村民脑子里落下好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