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应山近来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摔盆子摔碗，无缘无故地就扇女儿比斗，踢儿子的勾子。玛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每遇这种情况，就跟他凶吵凶闹，一天总能干好几架！促使应山这种变化是由于诸多不可自我消解的矛盾和苦恼渐渐瘀积在心所至。参加高家峁清乡活动使他的心灵受到莫大的震颤！面对一群一群善良百姓和一个一个无辜的娃娃被扔进火坑活活烧死的惨状，他仅存的一丝良心也受到煎熬。他甘当汉奸，死心塌地给日本人卖命，但却不能容忍日本人的极度残忍。血洗高家峁返回的路上，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内心痛苦。自那以后，夜里就不断地做恶梦。梦见烧焦的人尸又活了起来，一个个黑里糊碴怪模怪样的爬出火坑，追着他索命；青面獠牙的日军长官挥舞着军刀对他说道：“应山君，我瞧见你的心还大大地黑的不够，尚有赤色斑点残留。这样的人是完全不够格给大日本当走卒的！来来来，我给你剖腹，取出你的心浸泡浸泡再重新装进去，保证你会生出纯正的武士道精神！不信你瞧瞧岩隆君的心。”一旁肃立的柳工队大队长楼岩隆立即回话：“哈依！太君说的极是！”遂剖腹取出自己的心，果然漆黑漆黑，黑得不能再黑，黑得油亮油亮。日军长官一阵哈哈大笑，挥军刀为他剖腹……
玛瑙的受辱也是应山不能容忍的。雪花垣据点岗楼上住着一个日军小队。小队长丸举蝎虎脸、绿豆眼，是个十足的色狼。他经常大白日领着人去附近山村糟蹋姑娘媳妇子。近年来民兵游击队神出鬼没，他不敢轻易出窝了，就命令汉奸组织和柳工队给他往岗楼上送女人以供他玩弄。柳工队分队长劳应山的家就安在柳工队驻扎的大院里，丸举时常下岗楼去这个院里转悠转悠，断不了和应山下下棋，打打牌，聊聊天。来往一久，他就踅摸上了应山家里的罗玛瑙。也怨玛瑙这女人是个风骚货，不安分的眼神于斟茶递烟间会给有非分之想的男人造成勾魂儿的错觉。丸举被这个面色稍黑却不失妩媚的胖乎乎的中国女人所陶醉。她那莞尔的笑容和迷人的眼神使他回到岗楼坐立不安、神不守舍。每日里他都要去柳工队大院见见她。后来，见面已不能使他满足，丸举不会把黑狗子分队长放在眼里！他故意派劳应山带领他的分队下村“征”粮。应山一走，他便急不可耐地溜进玛瑙的住窑。他把她的女儿和小儿子齐赶到门外，转身就将她压在炕上，抱住她乱啃乱咬。玛瑙措手不及，无可奈何，只好半推半就。她的顺从与配合使他的性欲大作！蝎虎脸的家伙像一头野叫驴，一边干着一边几哩咕噜瞎喊着。日本人做这种事的名堂与疯狂绝不比劳应山逊色。她只当是劳应山撞击着她，便冒出一股股的滑润……然而，不曾想这狗东西是个性虐待，干到兴头上以咬破女人见血为过瘾。他咬破了她的肩头、乳房、脖颈、脸颊，竟然还咬了一口她的阴户，吸添她的流液。她忍受着疼痛疯叫着也一把一把掐他拧他，可丸举不怕疼，反而痛快淋漓！高潮过后，他伏在她的胴体上睡了很长一阵。临离开时，小队长揪住她女儿的头发冲她狠狠说了几句什么。玛瑙听不懂，但能猜出意思：要是让你男人晓得了这事，我要你孩子的命！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晚劳应山就明白了他走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福女将蝎虎脸日本人来家做的事悄悄告给了爹，玛瑙身上的咬伤疤痂则不言自明。劳应山也是个光棍眼里不容沙子的男人，暴怒的他狠扇了玛瑙两个比斗。玛瑙嘴角流着血就撞向应山的胸膛，发出有如猪被宰时的尖叫：“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不活了！日本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算甚鸡巴男人？你老婆让日本人操你怨谁？怨你没本事……”他猛地将她推开，攥起手枪就要上岗楼寻丸举算帐！她追出院子，抱住他的腿死活不让他去。
他硬硬地咽下一口恶气，第二天把家搬到镇上亢老板的三进大院。他的发迹是从当年“广和恒”东家亢世璋把他从柳林带回雪花垣当店伙计开始；以后，亢老板又派他到汾阳压码头。他始终没忘亢老板对他的恩惠。老字号“广和恒”的生意至今发达不衰越做越火，与柳工队分队长的庇护不无关系。因此，对劳应山的家眷亢老板自然是格外关切百般照应了。并专门雇佣了一个老嬷子服伺应山一家。玛瑙住在大财主的院里悠闲自在无事可做，见天和亢老板的大小太太们码牌、赏花、闲聊逗乐，倒也十分开心。只是蝎虎脸的阴影时不时扰得她惴惴不安。一日前晌，应山出去公干。玛瑙正在亢家上房码牌，丸举小队长带一名翻译两名随从进院。亢老板殷勤地邀太君去客厅用茶，丸举却说要见罗太太。玛瑙放下牌出到院里，一脸窘态。丸举抬右手使中指推推金丝眼镜，毕恭毕敬笑容可掬地说：“罗太太，几日不见，把老朋友都忘啦？”玛瑙说：“呦，我哪敢把丸举队长忘了！”丸举道：“听说你乔迁亢府，特此登门拜访。”“不敢当，不敢当。回家里坐。”玛瑙说着，引丸举进了中院自己的住家。她陪蝎虎脸说着话，心却像打鼓嘣嘣直跳。尽管一旁站着翻译，她仍担忧这畜牲作出失理智的疯事。她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所幸丸举呆了一柱香功夫，并无非分之举。只是临走时说道：“罗太太，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你不会不欢迎吧？”玛瑙赶紧说：“欢迎欢迎。”自此以后，玛瑙每日都忧心忡忡，唯恐蝎虎脸野驴再次登门。应山能不离开她就不叫他离开。而近一时期令劳应山更为担心和忧虑的却是另一类事：不断有共党武工队深入敌占区惩治汉奸走狗的消息敲打着他的脑神经。
雪花垣镇是柳军公路（柳林至军渡）间最大的一个村镇，也是柳林西御的门户，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此，驻柳日军在雪花垣据点配备的军力也比较优强。这个镇还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村镇。当汉奸的不但多，而且铁。入共产党的也不少，隐蔽斗争，机智勇敢。说起汉奸多，与此地党组织在抗战前期不注意斗争策略有关。抗日县政府成立时向全县发出“四大动员”（动员参军、捐粮、捐款、捐军鞋）的号召。雪花垣商业较发达，比较富足。有七十二富户、四大家八小家财主之说。这些有钱有粮的富户有的愿出，有的就不愿出。党的工作人员对不愿出的富人就捆绑吊打罚款罚粮。富户们就派了个姓雒的代表寻见共产党的办事人员商量捐粮捐款事宜，这个办事人没请示县上就把姓雒的财主杀了。这一下激起富户们的敌对情绪，纷纷向敌人靠拢。后来就成立了一个铁杆汉奸组织，叫“青壮团”，专门对付共产党，杀了不少党的抗日干部。针对这一情况，县委加强了雪花垣一带党的领导，发动群众开展反强化治安的斗争。把统战工作和打击顽固汉奸结合起来，由武工队秘密处决了几个青壮团的头头和骨干，汉奸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雪花垣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在发展壮大中也组建了自己的民兵，而且还搞到了枪。因此雪花垣就有了一个特别的现象，白天是敌占区，日本人和汉奸活动；夜里就成了“红”占区，地下党出来活动，汉奸则躲在窝里。汉奸在明处，共党在暗处。汉奸想抓共产党寻不见目标，而哪个汉奸做了坏事地下党就能收拾哪个汉奸。这样一来，搞得汉奸们惶惶不可终日。有的汉奸就通过亲戚朋友主动向共产党提供情报，以图不遭惩治。地下党还在街上开了一个“裕兴仁”饭铺。菜肴精致，饭食可口，待客周到，山珍海味齐全，断不了还有美味的黄河鲤鱼，招徕了许多上等人士光顾。饭铺正面临街，背后的岩石下就是河滩。路过雪花垣的汉奸来“裕兴仁”吃饭，店伙计就从后窗户拉出去推下河滩打死，埋尸匿迹。一年来，在这个饭铺不知消失了多少罪恶累累的汉奸和翻译，却人不知鬼不觉。渐渐地，就露出蛛丝马迹。劳应山起初听柳工队的下属说裕兴仁饭铺是黑店，杀人灭迹。他有点不信。不久，柳林来了一位汉奸朋友，在伪商会谋事。大晌午，说去街上裕兴仁吃顿饭，听说兀达有黄河鲤鱼，味道不错。这位朋友一去就再没音信。这证实了传言不假。劳应山就思谋着打掉这个共党黑店。分队副儿劝他不要做，说除非做完事就溜之大吉，否则你我脑袋都难保。他清楚这话的意思，眼下共产党越来越得罪不起了，你伤他一命，他必除你一命。应山苦恼了好几日，终没敢下手。
今日晌午发生的事可叫他作了大难！丸举小队长有个秃头翻译姓刘名彀，老乡称他为溜勾子翻译。此人倚仗日本人的权势欺诈民众横行乡里深遭老百姓痛恨。溜勾子在雪花垣街上无论买东西下馆子从不掏自个腰包，看上什么好的就拿，想吃什么就吃。你若跟他要钱，他就在日本人跟前说你坏话，唆使日本人整治你。今晌午他骑脚踏车出外，直到深夜未归。丸举就把劳应山唤到岗楼上狠狠斥责一顿，并下令两天以内必须查到刘翻译下落，否则军法处置！应山队长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再没心思睡觉，坐在炕下愁眉苦脸地吸烟，吸了一支又一支。玛瑙从被窝里坐起，揉着眼窝问：“丸举唤你做甚？看把你愁的。”应山没好气地说：“不管你的事！睡你的！”玛瑙重又躺下，爬在枕头上温和地说：“应山，我早就想跟你商量个事，咱们离开这哒吧！”“为甚？”“你在丸举手下受气不说，我和娃们也跟上你提心吊胆的。兔兔后晌在外边耍，一群猴僖儿卷他是小汉奸，撵着他打他，回来就跟我哭，说‘妈，我不当汉奸！’你想我心里是甚滋味？”应山皱着眉头不言语，半天才少气无力地说：“我们能去哪呢？”“回老河底。”应山立即眦目训道：“你憨傻啦？你脑子不够数啦？你我这样的人能回老河底？老河底人不把我们吃了！”“那也比停在这哒担惊受怕强！共产党的人隔三岔五杀汉奸，说不定哪一日就轮到你脑上了！”劳应山火了，站起身抓过盛点心的花磁盘“啪”地摔在砖地上，凶凶地道：“打死我老子甘心，用不着你说长道短！我既然跟了日本人就不回头，你他妈嫌我当汉奸早跟我做甚？嫌害怕你就滚！老子不稀罕你这个臭婊子……”“我走，我这就走！劳应山，你别后悔！你这个没心肝的狗东西，你以为我那么愿意跟你？”玛瑙凶吼着就爽手利脚地穿衣蹬鞋下炕。福女和弟弟兔兔光身从侧屋跑过来扑上去抱住妈哭叫：“妈，你别走，我不让你走！深更半夜叫狼把你吃了……”玛瑙搂住俩孩子就呜呜哭。“都给我滚回睡觉去！”应山说着一娃勾子上踢了一脚，姊弟俩畏葸地回自己住房去了。
劳应山命部下分头行动，翌日一整天查遍雪花垣角角落落旮里旮旯也未查出刘彀的踪迹。天黑时，一个青壮团的成员报告，有人夜天晌午看见刘翻译进了“裕兴仁”饭铺。果然没出分队长所料，迫于无奈，应山和队副儿商量决定明日就对“裕兴仁”下手，打掉这个共党的黑店！他做梦也想不到，此时他家正坐着一位意外的贵客，他改变了他的决定，并将他的人生之旅扭了个180度大转折。
此人就是劳应山的“赤肚小子”朋友劳天送。
由于日军的严密封锁，抗日根据地和陕北大后方的经济状况日趋困窘。缺吃少穿尚好解决，发动军民垦荒种田、纺棉织布即可丰衣足食。而有些日用品军需品就必须从外购进。比如印钞票印书报大量需要的纸；新闻工作者照相用的胶卷；手电用的电池；军政机关用的电话机、发报机；平日消耗极大的医疗器械和药品等等。所以就需要通过种种渠道打破封锁，设法采购各类所需物品。天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受于主任派遣来到雪花垣的。黄河贸易公司于主任了解到黑虎老艄与驻雪花垣柳工队的分队长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就给他下达了试探打通关节的任务。天送很为难。他厌恶他的前妻；更厌恶拐走他婆姨、投靠日本人的往年朋友！从心里讲他是死不愿见他们的。可是他想了又想，还是接受了任务。他是从两方面考虑的：一方面为解除根据地物资的匮缺，给党尽力应该在所不辞；另一方面，如果能把劳应山从汉奸的泥潭拉上岸，重新做人，再作难也值得。雪花垣日军防守甚严，生人很难进入。为安全起见，天送拐了一个很大的圈子。通过县抗联主任徐家盈，与雪花垣区党委接上关系，区党委再将他介绍给雪花垣镇地下党组织。这日夜间，就是地下党的民兵将他带进雪花垣，又将他秘密送到亢老板住宅门口，并答应积极配合他行动。
罗玛瑙见到往日丈夫惊得两眼发直、神情呆木、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天送则很放松，没等主人招呼就笑吟吟走进罩子灯照得通亮的堂屋，坐在红漆方桌一旁的太师椅上。十岁的福女和四岁的兔兔也瞪着迷茫的眼睛惊望着他。他穿一件发旧的青布夹袄，纽疙瘩没扣，敞着脖子。紧束的腰带上斜插一根旱烟袋。脑上裹条脏毛巾。胡子拉查显得老了一些，但那棱角分明的长脸、炯炯有神的双眸以及高隆的鼻梁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刹那间玛瑙心里旧情复发，遂又感到愧疚无比。她猜度着他突来的目的，唤我回去？还是来要福女？还是寻雄娃算帐……当着子女和老嬷子的面她不好直问，就叫老嬷子给客人上茶。天送拔出烟袋，装上烟丝，对住罩子灯上面的口儿吸着，吐一口烟问道：“应山呢？他不在家？”玛瑙说：“还没回来。”天送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玛瑙对着大的说：“福女，这是你亲爹，唤爹！”福女嘟着嘴，害羞地回过脸。“死女子，没出息！”玛瑙指指小的作介绍，眼睛却不直视天送，“这是她弟弟兔兔。应山给他起了个官名，唤劳天荣。”母亲大约是不知让儿子对天送该用何种称谓，就不往下说了。倒是这个天真的儿子冲着陌生的壮汉大声喊道：“亲爹！”将在场的人都逗乐了。天送说：“小家伙，你该唤我大哥才对。”兔兔又喊：“大哥！”天送喜着说：“好，好。小家伙儿真日亲哩！你过来！”兔兔走近天送，将天送掏出的一把糖核一块儿一块儿装进布袋。玛瑙这时才问：“你来这哒做甚？”天送说：“办事路过，来看看你们。”玛瑙哪里能相信这话，不过她没深问，“你是怎么来的？”“两条腿走来的。”“我不是问这。雪花垣日本人把守的很严，你一个人千万要当心。”“我晓得。”他和她没更多的话，就坐着抽旱烟喝茶打量屋内一件一件富户人家的陈设。她将两个孩子安排睡下，也坐在这里陪等。太寂寞了，就闲拉呱几句。无非是说些雪花垣的情况，东家的情况。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提个人的家庭及生活状况。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等回了要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