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起这娃从小为人正直,疾恶如仇,胆大,脑子活泛,还念过几年书有文化。这正是劳天送看中他的原因。临上任时,天送又安顿了他一番,“你应名是二战区的村长,但你要切切实实当好一名抗日村长。凡事要为全体村民着想,不能只为老财们考虑。对抗日有利的事就办,多办。对抗日不利的事就顶住别办。最重要的是手脚要干净,不要图小便宜,不要贪污腐化,不要欺诈人,不要喝老百姓的血,群众才信得过你。荷不稳的事就多寻人商量商量……”天起心里清楚,他能上到这个位位全凭黑虎大哥多方吃劲了。所以对黑虎大哥的话视若圣旨,牢记在心。天起也确实是个材料,他对掌管一个情况复杂的村子毫不胆怯。他有权力欲,他也敢干。尽管老村长也不无关心地告诫了他一番,无非是要他“遵规守制,听从县区政府,千万不能自个瞎胡来。每年的公粮份粮、派款派夫、换契税收、五花八门都要按时收缴……”他还是一上任就按自己的想法大刀阔斧地干开了。他首先整顿村公所。聘请了三个清正廉洁能写会算的人士清理了以前的帐目。其中有禾秀才的儿子禾步焕,教书先生张怀虚,劳拉掼的儿子劳天思。他取消了好多从劳有信任村长时衍续下来的不合理的摊派和费捐,如差役费、村长临时费、烟捐、酒捐、公文费、过节年礼费等等。他还砍掉了为虎作伥、横行霸道的村警,整顿充实了以禾震江为队长的民兵队,负责维护治安、护村放哨、把守渡口等事项。他还撤了禾变变的妇救会主任职务,起用劳天全的闺女劳针针取而代之……
猴猴自战工团的枪口下逃回后,又钻进林三花的被窝儿。受过惊吓的禾享福学会偷懒了。即想不费力,又想活受用,就时常要三花骑在他上边行事。三花怜悯他体弱,甘愿自己受点累让他图个快活。这日夜晚,三花气喘吁吁、一耸一耸在他上边抽动,猴猴则摸抓着她的肥奶舒坦地哼叽。突然,“嗵嗵嗵”的砸院门声传进,接着是汪汪的狗叫。猴猴的老二顿时稀松出窝,三花坐在一滩软泥上。猴猴抬身瞅向光线模糊的窗牖,“妈的,三更半夜的是谁呀?”心里咚咚跳。林寡妇吓得动也不敢动,砸门声更为急促。“会不会又是战工团?”猴猴说:“不会。你出去看看。”三花胡乱穿上衣裳上鞋,战战兢兢走出窑洞。猴猴蛮以为又不知是哪伙人抓他,衣服也顾不上穿,光溜溜跳下炕,摸见一个老瓮掀起盖子,里面只有半瓮麦子,正好,他就跳了进去,使劲将盖子盖好。他蜗屈在瓮里侥幸地等待抓他的人扑空,可是等啊等啊听不见任何动静。连三花都没听见回来。怎么回事?他憋屈不住了,推开盖子跳出瓮,穿好衣服,仍寻不见家里有人,家门院门都敞开着。他闹不清怎么回事,就疑疑惑惑逃出林寡妇家。
猴猴回到自家院里,望见爹妈窑里还亮着灯,还听见有人啼哭,就走了进去。老爹禾八斤劈头盖脸就日噘他一顿,“你狗松还晓得有这个家?日你的卖×寡妇去吧,回来做甚!你以为你沾光了是吧?你球也不晓得!你比憨驴都憨!人家是图快活,吸你身上油儿哩,你得了个甚?谁像你快三十的人了不娶嗉子!你想让老子断子绝孙呀……”猴猴歪脸瞪住炕头的爹顶撞,“老家伙你穷咋呼甚?你还有完没完?我的事不用你管!”禾八斤操起炉台上的火柱举在空中,“你狗小子再说一句?”猴猴妈赶紧去夺丈夫手里的火柱,“你父子俩有话不能好好说?见了面就和仇人一样!”猴猴不理二老,问坐在窗台前仍在哽咽的变变:“姐,哭甚哩?是不是肥猪又揍你了?”武念大是早先来老河底落户搞屠宰的一名屠夫,人长得肥肥胖胖脖粗肚圆满身肥肉,人们就给他起了个浑号肥猪。此人还是一名好厨子,厨艺不错,谁家有红白事都请他掌勺。禾八斤当初看上人家有钱,就把闺女许给了肥猪。但这家伙脾气瞎,总嫌变变长得丑。婚后生两个娃娃了,还动不动对老婆拳打脚踢。但变变今日夜里回娘家并不是因为挨了男人拳脚,而是因为男人不同情她,不为她出气。武念大虽说不喜欢自己的丑老婆,但也不情愿让她当什么妇女主任整日在外疯跑。他宁愿让她守在家里。他甚至吃过禾玉长的醋——因工作关系玉长和变变接触多一些——如今变变的职务叫新村长撤了,手心搭在手背上,肥猪巴不得哩!变变气着对弟弟说:“天起把我的主任搂了,凭啥?我犯甚错误了?”猴猴惊问:“这是真的?我咋不晓得。”变变说:“你晓得甚?你就晓得跟那破鞋鬼混!我还不知他天起按的啥心,他瞅上人家针针了,就巴结人家。一上台就搞腐化,我看他能有甚好下场!”猴猴说:“天起这小子我早看他不是个东西!劳天晨瞎了眼,安排这么个灰鬼当村长。你瞅着,老家伙非吃亏吃在他手里不行。姐,你放心,这事没完。我明日就去寻表姑父,妇女主任是党里的事,他天起党员都不是,凭甚撤你?”所说的表姑父正是党总支书记车急牛。变变说:“猴猴,我回来就是这个意思,现在只有你能替姐出这口气。”“明日再说吧!”猴猴打了个哈欠,就要出门。变变又叫住他,“猴猴,才将爹说的话你也要在心。你岁数也不小了,还要混到甚时候?温家峪提的那门亲你倒底情愿不情愿?”妈赶紧插话:“是呀,人家做媒的催过几回了,咱要愿意,就快点换八字帖子。女家也急着哩,再要耽搁怕人家就另寻下嫁了。”爹说:“该换帖子就换,由了他了!”猴猴说:“既然这样,还问我做甚?”变变说:“爹是说气话哩,你这么大了怎就不摸老人的心?”猴猴说:“我晓得她长的是甚球样?让我咋说?”一家人正说的较劲,就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叮哩咣啷走了进来。民兵说:“猴猴哥,村长唤你有事。”猴猴有点发怵,“深更半夜的有甚事?”民兵说:“你去了就晓得了。”一家人怔怔地望着猴猴随民兵走了出去。
翌日前晌,天起带着大个子民兵队长禾震江过河寻劳天送。在黄河公司水手工会的窑洞里,天送正和于主任烤着木炭火商议事情。见俩后生走进,就给于主任介绍。于主任说:“哦,你就是年青的村长劳天起!听劳艄说,你干得不错。好样的!青出于蓝胜于蓝嘛!你们聊,我出去办点事。”他拍了拍天起的肩膀,又与震江握握手,走了出去。天送说:“你俩都坐吧!”两人就坐在炕沿上。天送立在他俩面前问:“甚事?”天起说:“大哥,我们把猴猴扣起来了。”天送大为愕然:“为甚?”天起道:“你先看看这个。”天送从天起手里接过两张签名画押的麻纸笔录,展开一张一张过目。头一张上写着:
有一天夜里,我听猴猴跟我说过,战工团抓人的共产党名单是他给劳有俊写的。只有劳拉掼不是他写的。有俊给他吃了一顿好饭,还给了他五十块白洋。
他还说,战工团抓他是做样子给人看。还说他入共产党也是有俊的主意。
陈述人:林三花笔录:张怀虚
民国三十三年×月×日
第二张上写着:
我叫禾享福,是老河底的共产党员。今年入秋后的一天,村长劳有俊唤我去他家喝酒吃饭。吃完饭他叫我把老河底共产党的人名都写下来,我就都给他写了。他没告我做甚用,但我心里清楚是要对共产党下手,所以就没把我姐的名字写上去。写完后,他送给我五十块大洋。我从战工团手里跑回来后,吓得不敢出门,只在一天夜里见过有俊一面。他对我说,把屎盆子往有绍头上扣。我不晓得是谁杀了劳有绍的。就这些。
陈述人:禾享福笔录:张怀虚
民国三十三年×年×月
劳天送看完后眉开眼笑。炯炯有神的目光里透着对新任村长的赞佩之情,不无惬意地说:“行啊!干的不错!消除了憋在我心里的一疙瘩谜团。正合我的推测。快说说,你们是怎么闹到手的?”天起得意地说:“夜黑间我让民兵先把林寡妇抓到村公所审问,这破鞋真他妈软蛋,没吓唬几句就什么都往出倒。还说猴猴吃了她多少,花了她多少,如何如何跟她睡,让她嗍他的老二,真让人恶心。”震江补充道:“天起说要押上她和猴猴一起游街示众,她吓灰了!”天起说:“我怕她和猴猴串通翻供,就连夜把猴猴唤来审问。这家伙起初顶得很硬,死活不说。震江使刀尖在他胸膛上犁了一口子,又捅住他的心窝说,‘不老实招供就一刀一刀往开犁,疼死你狗日的!’这一下就成软蛋了。”天送说:“行,真有你们的!天起,想不到你年轻轻的还真有两下子!”天起只笑不答。其实这次出其不意的行动全是他爹劳应棉给他出的点子。天送也能猜到,但他更愿鼓励年轻人。天送问:“人呢?”震江说:“还在村公所押着。”天起说:“我就是过来问问你,看下一步咋办?”天送说:“别急,你俩在我这儿吃顿饭,咱们想周全一点。”
禾享福在村公所苟延残喘了三日。这中间因为请示区党委费了些功夫。当日后晌天送就带天起找了急牛书记。车急牛在铁证面前无意包庇,当下就装上两张供词去了区党委汇报。又过了一日,区党委下达指示:秘密处决。猴猴在押期间,村民中传说的罪名是淫乱奸宿,败坏村风。因此很少有人同情。猴猴被民兵处决后,身后留下两种舆论:极少数知情者明白他是因叛卖组织而死;劳天晨们听到的消息则是因为猴猴是逃匿的漏网共党分子而被杀。两种舆论都是遭人恨的,因此猴猴的死就像捻死一只蚂蚁而被人不以为然。劳天起在老村长心目中还因敢于捕杀共党残余落下一个好印象。老头子一次在吃饭时给家里人说,“看来我这个村长并没选错。”这是他的三房太太禾玉香回娘家时透露出来的。不久,经劳天送向上级党组织推荐介绍,老河底新发展了劳天起、张怀虚、禾震江、劳针针等四名共产党员。党支部得以健全,天起被任命为支部书记。
在处决禾享福的整个事件中,劳天起因林三花的供词为突破口受益非浅;而两年后也是因为这个林寡妇的作用使劳天起几乎死于乱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