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的生日九月十三是老河底一年一度的第二次庙会。就在庙会的前一日，天送又接到了吴堡县政府交予的军运任务。由吴堡上货，发往潼关。规模不像前一次大，但流的都是重要的军用物资。七条船全部由劳天送组织并率领。天送接受任务后，立即过河回老河底组织人马。小商小贩做生意的、打卦卖艺走江湖的、走亲戚回娘家赶庙会的陆陆续续从各地涌来，使得渡口一下子热闹忙碌起来。天送一下船就碰上了禾震海，问：“震海，你哥呢？”震海说：“正生气着哩！”“和谁生气呢？”“和村长。”
天送就有点惊讶，“你是说和天起？”“对呀，村长还能有谁。”天送不解，“他俩不是挺好的吗？”震海说：“大伯，你那是老皇历啦！两人早就打上别扭了。”“为甚？”震海嗫嚅地道：“咳，不好说。”“有甚不好说的？你还信不过大伯？”震海嘟嘟囔囔说：“还不是为了兀卖×货针针。我哥看中了人家，对人家着了迷，可人家跟天起相好，夜日咯两人为这事打了一架。我哥也真不识相，你说你跟人家村长作对能有甚好结果？”天送真不愿看到天起跟震江闹意见，如今这俩年青人是老河底新领导班子里的两根顶梁柱，他俩要闹不和，村上的工作还能搞好？“我这就去寻他！”
天送正要离开，震海又说：“大伯，忘告你了，我爹回来啦！”天送愣怔地瞪大双眼，“什么？你哪个爹？”震海一笑，“我能有几圪截爹？”“你爹不是……”“他没死。他就说要过河看你去哩。你见了他就甚也明白了。”对天送来说，这可是最令他出乎意外、也最令他高兴不过的事了！也顾不得寻震江了，他一股风奔向禾玉长家。
如同亲兄弟一般，两人一见面就亲热地抱在一起，眼里都涌出激动的泪花。天送道：“我还真以为你狗日的让人家枪崩了呢！”玉长说：“差一点，有个替死鬼替我挨了枪子。”天送问：“倒底是咋回事？”玉长就把前后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天送道：“你狗日命真大！这就叫好人有好报。”玉长说：“本来年始冬里石楼一解放我就想回家，我又怕咱这地方还乱着，就在兀达朋友家多住了几个月。”天送说：“大娘，看你家捣四吃的比以前还壮实哩！”玉长妈说：“哎呀，你才不晓得人家那日夜里回来，我一家子都把他当鬼了！”玉长说：“我解释了半天，他们才相信我是活人。”大家就笑。禾李氏端来一碗红糖水递给天送。天送喝着糖水坐在玉长妈的炕沿上和玉长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聊起家常。正说着，又来一个惊喜！大个子禾玉朋带着婆姨黑女和三岁的儿子楞楞回来了。一家人就更喜欢得不得了！玉朋将妻儿给老妈作了介绍，老妈说：“我早听黑虎说过了，他把妹子许给了你，咱这可是亲上加亲呀！呦，娃都这的大了！”黑女抱起儿子说：“楞楞，快唤奶奶！”小楞楞木然地叫了一声奶奶。玉朋妈裂开没牙的嘴笑着，“好好，看我孙子有多亲哩！”黑女说：“哥，你咋也在这哒？”天送打趣：“我会算，算出今日你要回来。”玉朋说：“早就想回家让黑女认认门，总也起不了身。明日咱村逢会，我就告了几天假回来了。”天送说：“这可是难得的团聚呵，玉朋！你老四也是回来不久。应山早想见见你们，这下就好了，兑空儿咱在一起坐坐。”玉长说：“对对对，趁我哥在，把老哥儿们唤到一起高兴高兴。”玉朋妈说：“咱捏扁食吃，玉长家的，你去给咱割斤肉。”禾李氏应声上街去了。
兄弟俩返家给这个破败的小院带来弥足的欢乐气氛。小楞楞新鲜地在院里跑来跑去，老太太一双欢实的小脚颠儿颠儿地跟在后面追撵。黑女系上围裙就进灶房，又是和面又是洗菜。天送跟玉朋兄弟聊了一会儿，因还要组织流船的人手，就告辞要走。他本想带黑女妹子回沟岔让母亲他们见见，可又一想人家一家人还没吃顿团圆饭就把人带走不好。玉长听天送说有一趟流长船的营生，就两手痒痒。他多想重操旧业享受一下在黄河里扳船的滋味啊！“天送，咱也跟你流回船吧！算我一个！”天送高兴地道：“好哇！我巴不得哩！玉朋要能去就更好了，加上应山，咱一把子再在一搭扳回船，那才痛快哩！”玉朋说：“行，我去！多年没摸棹把了，咱就去过过瘾。”天送说：“好，一言为定！明早我来叫你俩。”
老河底庙会的这日清晨，天送、玉朋、玉长、应山以及天庆、震海、天管、天顺、天思等青壮艄公们虔诚地跪在河神庙前的沙滩里烧香焚表叩头，祈求河神爷保佑此次流船平安顺利。天送专门买了一头活猪，捆了四个蹄蹄供献在河神像前的条案上。祭典毕，众人将活猪抬上投进波涛汹涌的黄河。然后，天送带着老河底的三条船逆流而上，与陕西的四条船在吴堡汇集上货。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山色斑斓，金风送爽，涨河荡漾，正是流船的好日子。黑虎老艄的船仍然是领头雁。因为有玉朋、玉长、应山等老伙计在同一条船上扳棹，大伙的心情就格外地好！当年一起在黄河里泡大的赤肚小子朋友，经过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悲悲惨惨今日重又汇聚在一搭扳船，那种欣慰的感觉是无法言表的。他们在途中歇下来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天送道：“要是狗洞回来就好了，咱五圪截赤肚小子就全了。”玉朋说：“黑虎，我老想起咱们偷你爹的船下二碛，你捉尾，我们扳棹，把碛口等着转手的老艄都震瞢了！”玉长说：“是呀是呀，黑虎就是从那次扬的名。”
应山说：“我可是忘不了咱们跟拐把艄去宁夏流甘草。在包头停歇时，我和黑虎还打了一架。”玉长说：“对对，你用麻丝把人家的老二拴住，你狗松坏透了！”大家就笑个不停。在又一日夜间躺在船舱闲侃时，玉朋感慨地说：“咱们这些人都是提着脑袋走过来的啊，能活到今日真不容易！”天送说：“是呀，想起来挺有意思，一个人一个样，一个人一条道。数人家狗洞有福气，听说在部队还当了个甚官儿。”
玉长说：“哎呀，数我倒霉了，险些挨了枪子儿。”应山说：“你他妈拣了一条命算你走运！要说倒霉的是我，当了个汉奸队长叫人日卷一辈子！不过，好在黑虎帮了咱的忙，要不然我恐怕早见不上弟兄们了。”玉朋说：“雄娃，你别忘了，那年咱们在老河底遭遇，你就应该死在我枪下的。”应山说：“就你们游击队那几条烂杆子枪？哼，真要对起阵，还不定是谁先死哩！”玉朋一下就蹦哒起身子，“你这家伙到现在都不服气？”应山也站立起来，“我就是不服气！”玉朋道：“不服气咱跌一跤？”应山不示弱，“跌一跤就跌一跤！现在？”两人把船都踩摇荡了。天送说：“快算球了，你当你俩还是小后生哩！”绷紧弦的俩就哈哈一笑又都躺下了。经过三日半的流程，满载重货的七条船的船队安全抵达闻名天下的黄河壶口。流船的艄公们称它为跌梢。
壶口瀑布是黄河中游一大奇观。位于山西吉县与陕西宜川的晋陕峡谷之间。假如你凭高俯瞰，流淌于晋陕峡谷的黄河就像一个轻轻舞动裙裾的文静少女翩翩前行，而行至壶口就忽然变成一个暴烈雄猛的狂汉，怒气冲天，不可一世！它将宽宽一河浑黄的水突然拢聚在数米窄的河道，就像一群埋头拱动的黄牛奋勇争先朝一个门洞冲击。随后又飞旋直下，一头跌落三十几米深的龙槽。其势之雄险，惊心动魄！十里之外能听见它发出的隆隆怒吼。它扬起几十丈高的水花，如烟，如雾，如狂风扭卷着黄尘腾空而起，又急速地飞向两边参差嶙峋的石岸，日光射其上，形成美丽的七色彩虹。古人多有名家赞美壶口。北魏着名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写道：
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扞，巨石临危，若坠复倚……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奔怒，鼓若山腾，浚波颓叠，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龙门，流浮竹，非驷马之追也。
唐代诗人薛能任平阳（今临汾）知府时写下《龙门八韵》：
河浸华夷阔，山横宇宙雄。高波万丈泻，夏禹几年功？
川迸晴明雨，林生旦暮风。人看正进退，鸟性断西东。
气逐云归海，声驱石落空。近身毛乍竖，当面语难通。
沸沫归何处，盘涡傍此中。从来化者，攀去路应同。
清代诗人张应春游览壶口后作《观壶口》：
星宿发源自碧空，凿开壶口赖神功。
吐吞万壑百川浩，出纳千流九曲雄。
水底有龙掀巨浪，岸边无雨挂长虹。
朝奔沧海夕回首，指顾还西瞬息东。
有韵无韵的诗将壶口瀑布描绘的出神入化、活灵活显，使人有如亲临其境之感。
跌梢的壮美却使它成为流船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因此才有先人们传下来的“旱地行船，水底冒烟”的说法。顺水货船流到这哒，只能在上游靠岸停泊，卸下货由当地挣脚钱的骡马驮运，空船由纤夫在岸上牵拉，过了千米龙槽，再放船下水，装货上船，继续前行。这就是所谓“旱地行船”。问题出在天送二弟劳天庆捉尾的船上。别人的船都是丈八大船，装的都是单件较小的货物；而天庆带的是丈三小船，装的却都是单件笨重的货物。那东西像放大了的火车轴，每根都有一顿多重。六条大船的货物都顺利卸下运走，船也拖上岸由旱路牵拉。天庆的船却雇不到脚夫，人家一看他的货太重搬不动，扭头就走。在天送玉长们的央记下，雇来十五个脚夫、七匹骡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卸下这六七根笨重的铁家伙。勉强运了一截儿，脚夫们纷纷离去。天送就发动七条船的所有艄公抬，抬了十来丈远便再也抬不动。天送就犯愁了。艄公们就乱嚷嚷，发表各种意见。应山说：“这么重的铁圪旦，神仙来了也没法儿。不如先扔下咱们走，日后人手多了再搬。”多数人同意应山的主张。玉朋却说：“这都是军用零部件，我看还是不扔下为好。是不是再想想办法？”押船的老廉下了决断：“黑艄，扔下咱们走吧！这东西以后我想办法。”天庆说：“丢了怎办？”老廉不吭声了。“别急，咱们再看看还有甚法子。我就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天送说完就领着玉长、玉朋、应山、天庆和陕西名艄张万万、董培华、李如珍等人去跌梢处察看。
在跌梢东面、也就是山西河岸这边，与龙槽平行并列的还有两条支流。一条叫烟筒壕，一条叫溜船壕。烟筒壕河道较陡，壶口瀑布激起的水雾顺河道喷涌，状如浓烟，故得此名。溜船壕并不是为流船所用，而是黄河枯水期壕内无水，流船艄公为图路近、石面光滑省力，在此道“旱地行船”。天长日久，年复一年，牵拉的船只就磨出一条深壕，此乃溜船壕也。每年一到涨水季节，溜船壕便水流湍急，再不可“溜”船。眼下是涨水期，天送站立此地观察良久，便在溜船壕打上了主意。他首先征求陕西名艄的意见，“万艄，你看在这哒放船怎样？”张万万说：“太玄！我看不行。”董艄和李艄也直摇头，“不行不行，这水哪能漂船？磨盘都要给你撞烂哩！”天庆就插话，“哥，放一回试试狗日的，大不了兀几根铁家伙不要球了！”玉长说：“货和船毁了是小事，我担心的是人。”天送死死盯住溜船壕里的急流，胸有成竹地说：“玉长，你说的太怕人了。我真的想试一家伙！”万万忙说：“天送，我佩服你的胆量，但这哒可不像硬架碛没腕子石。兀达船捣烂能保住人，这哒保人就难。咱别为了几根机器杵子把命搭上就不上算了！”
万艄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跌梢附近出事的船家光听说过的就无计其数！中阳县三交镇坪上村有个刘财主，自养大船，雇水手数十名，经营流船生意几十年。一次船行跌梢上游，因风大浪险，流船失控，困在馍馍盖上。馍馍盖是跌梢正前方露出水面的一块圆形礁石，被势如破竹的湍流激浪包围。水性再好的艄公也难以抵达。刘财主为救船上的女婿，连送七条人命未能救出，从此破产，一蹶不振，后半世穷困潦倒。吉县一位姓胡的老艄，也是在馍馍盖上方因货船未能及时靠岸，被大浪冲走，随急流栽下壶口，十余人丧生。胡艄多亏及早跳船凭着好水性才得以幸存。天送曾去拜访过胡艄，可这位胡艄自从失事后就患了恐水症，一见河水就头晕脑胀恶心呕吐，因而再不吃水手饭。陕西清涧县有位徐姓大老艄，也是在盛水季节流船。船至跌梢上游不想卸货，想破破“旱地行船”的规矩，就在溜船壕漂流。流到半截腰，船碰烂不说，七个艄公当下死了三个重伤两个，徐艄也未能逃脱命丧黄泉的厄运……溜船壕流船之所以风险大，致命因素有三：其一，河道窄，只有一丈余，两边是青石耸立，流船没有回旋余地；其二，不到两华里长落差就有三十米，足见坡度之陡水流之急；其三，河道弯曲，舵手稍有偏差，船头便会撞岸。据人们所知，黄河流船史上尚未一条船成功地流过壶口。
也许是艺高人胆大。劳天送沿溜船壕东岸上下走了两个来回，细心观察了每一壕段的河势与水情，便断然作出决定：“我打算在这哒漂船，你们谁敢给我扳棹？”所有艄公都惊呆了！陕西几个名艄都沉着脸不言声。天庆第一个响应：“哥，我跟你扳！”接着是应山、玉长、玉朋：“我算一个！”“我算一个！”“我算一个！”接下来就再无人报名了。上阵还是父子兵，冲锋还得亲弟兄。除天庆外，这几个虽说不是天送的亲弟兄，但他们愿意跟天送卖命，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种生死至交胜过父子情手足情。天送说：“有你们几个就足够，再多的不要了！”老廉跑过来说：“黑艄，这太冒险了！我看算了吧！不如把货放下，我雇人守着。”劳天送定下来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更改的。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射向老廉，冷冷地说：“我想不会有问题的。不过，我也不敢打保票。万一我出事，就让万艄接替我。”所有在场的人心猛地一沉，都有酸酸地感觉。
起风了。浅蓝的天空迅速被深灰色的云块涂乱了，盖严了。天气顿时变得阴沉沉的，像谁惹着了它，忽然板起个脸面。这不知是什么兆头，天送们的心情更加沉重。石岸上山腰里汇聚了越来越多的男女看稀罕，足有上百号人！他们都是附近山村的百姓。听说有老艄竟然敢驾船漂壶口，谁不想跑来开开眼？他们了见那个捉尾的老艄并不奇特，不过是圪截匀不溜个头黑长脸的中年汉子！他身上的肉留雄疙瘩油光油光一望便晓他结实得像铜铸铁打。船上有四个扳腰棹的艄公，黑脸老艄摇动尾棹，将货船稳稳地驾驶到溜船壕入口处。接着就放船进“壕”。船即刻像脱缰的野马，又像离弦的弓箭，沿河槽飞速向下冲击。此时的艄公已不起半点作用，两边的腰棹全都紧贴船帮。站立船尾的黑脸老艄并不惊慌，飞流直下的货船在他手里像耍猴人的猴子一样听话。所有目睹这一险况的人心都紧张地提到嗓子眼。可看那流船在弯曲的窄窄河槽里该拐就拐该直就直，遂势而行，轻松自如，一点也触不到边岸，人们就渐渐放心了。船越来越远、越来越深，耸立的石岸挡住人们的视线，船不见了。不一会儿，龙槽出现了它的身影。溜船壕漂船成功了！观望的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欢叫！这时，霏霏细雨从天而降，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仿佛老天爷也激动的落下喜泪！
如果说在没腕子石流偏筛子船使劳天送名声大震；那么，成功地漂流溜船壕更使他的名声远扬，成为黄河流船史上通流黄河第一人。这是他积几十年流船经验的结晶，也是对他胆大心细、大智大勇的一次打满分的考验。不过，劳天送不会为此而晕了头。他觉得这是平平常常的事，是事出无奈。一踏上船他的头脑永远是清醒的。一稍人顺利抵达潼关，下了货，卖掉船，徒步返程。秋去冬来，天气一日日变冷。然而，天送和艄公的心是热乎的。劳应山怀着冒险后的喜悦心情，一路上与玉长玉朋天送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仿佛又回到了单纯稚气的“赤肚小子”年代。他很难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悄向他逼近，这是伙计们谁也奈何不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