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春日的黄河比作一只温驯善良的绵羊;把夏日的黄河比作一头性情无定的雄狮;把秋日的黄河比作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而冬日的黄河则是一条规规矩矩进入冬眠状态的蟒蛇。黄河正是野马的季节,也是最让流船人当心的季节,黑虎老艄却出了一个刁主意。他驾驶一条满载洋灰的船刚流过孟门,突然冲扳腰棹的艄公们道:“玉长,狗洞,咱们打个赌怎样?”玉长问:“打甚赌?”天送道:“我从现在起不动棹流十里路,你们一人给我买一条子烟;我要是动一下棹,我给你们一人买一条。咱可说好了,我只抽金纸前门,别的烟不要。”艄公们都惊得五官挪了位!孟门至军渡这段水路浪高流急弯弯多,水势水情变化莫测,漫说不动尾棹,扳着尾棹一般老艄紧招架慢招架还怕出事哩!狗洞就回话:“你狗日的说笑话哩吧!”天送道:“谁跟你说笑话哩,我说的是正经话。”天利倒担上心了,蛮认真地呼喊,“大哥,别跟他们打赌!”震海却想见识见识不动棹怎么个流法,“天送伯,来吧,让我们开开眼!”天送道:“你说了不算,你爹说话才算数。”玉长跟狗洞交换一下眼目大嗓说:“黑虎,起手吧!我俩跟你打这个赌!”只见黑虎老艄立即放弃尾棹,遂将尾舱里三个抓爪的铁锚提溜起来。长长的尾棹失去把持,拖在船后的黄流里随水摆移。艄公们都担心颠簸晃荡的货船失控后会走偏撞礁或在游盆中倾覆,一个个都惊吓得脸面变色,头冒冷汗。而劳天送却不慌不忙,神情专注地在沿板上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把锚甩向左边河道,一会儿又把锚抛向右边漩流,显得那么沉着稳重有张有驰。他对这条水路吃得太透了,哪哒该直行,哪哒该拐弯,哪哒该躲浪,哪哒该僻礁,他都烂熟于心。他完全是凭着对河势水性熟识的记忆和丰富的流船经验,以及熟稔高超的耍锚技术操纵着流船安全行进。艄公们哪里见过这种流船不用舵的方法?稳当的走船使他们的恐惧心理渐渐被安全感所代替。十里水路很快甩在身后。天送把铁锚撂进尾舱,重又操起尾棹。天送得意而轻松地摇着尾棹曰:“老伙计,别忘了一人给我买一条烟!”狗洞说:“人家你赢了么,买就买;不过,买条顺风烟算球了。”天送道:“我劳天送从不抽烂烟!”玉长说:“前门就前门!大丈夫一言九鼎,哪能说话不算哩!大不了一趟流船的工钱。”天送道:“行啦行啦,有老弟这句话你的烟就免了!”狗洞急了,“我的也免啦?”天送道:“说话不算话的人不能免。”狗洞说:“黑虎狗松,你是专门整治我秦狗洞呀!”天送道:“谁叫你像山圪梁上的窝瓜,不往高长弄往横长哩!”一片笑声在黄河浪里飞起。这回打赌可以说是天送为了显示他高超纯熟的流船技艺,但更准确地说,是绽露了他近年来在黄河流船的好心情。
五十年代前数年,是黑虎老艄在黄河上最风光的一个时期。安定的社会、宽松的环境、择业的自由、农商的活跃等都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条件。由于他名声大,技术好,加上信誉高,一般东家宁可出大价钱也愿意让他流货。所以他有揽不完的活,艄公们也争着抢着愿与他作伴。他在河运站当技师,月工资一百五十万元?比当时的县委书记还挣得多。除此之外,他流船的收入也颇丰。每流一趟的进项少说也在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不过,劳天送不是个生活奢侈的人,顶多爱吸点好烟。有一回,县委孟书记去他家,见他炕上摆的都是大前门、凤凰、白锡包之类牌子的香烟,就说:“劳艄,还是你行啊,我都抽不起这么贵的烟。”可是等看到夫人端上来的饭食竟是杂面窝窝就酸菜,目瞪口呆了,“哎哟,大老艄就吃这呀?你的伙食标准是不是太低了些?”天送在吃穿上不讲究是出了名的。一件老羊皮袄穿了十年。一条棉裤也是补丁摞补丁。夏日穿的衫子大都是土布缝制。这也与家传有关。从奶奶劳罗氏到母亲劳王氏都是织布能手。如今唐金蕊也学会了织布。自家有布缝衣,何必花钱去扯?还是那年要去河运站上班,金蕊给他扯了丈二洋布送成衣店裁缝做了一身制服。这唯一一身洋布衣裳天送也只是上班时才穿。天送从不攒钱。收入大,开销也大。如今他已是六个娃娃的父亲——不包括丢失的有浪和跟玛瑙一起过的福女——除42年生的有涛、45年生的有洪、49年生的有波外,51年又生一闺女,起名有珠。52年54年各得一子,起名有国和有家。自家八张嘴加上玛瑙一家负担就够重的,另外,还不断有大宗开支。他要供养自己的娃娃和应山的儿子兔兔上学。五年来在他手上经办了五宗红白喜事。平均一年一宗,每一宗都少破费不了。51年给母亲劳王氏办丧事。52年给堂弟天管娶亲。53年给五弟天利娶亲,娶的是秦狗洞的大闺女秦奴奴。54年给二爷家的大孙子娶亲。因二爷的大儿当年被战工团杀害后,天送给其遗孀应承过。55年给女儿福女招亲。
福女因有个疯妈,加上汉奸女子的名声,不但婆家难寻,还时不时遭到灰鬼泼皮的欺负。最先在福女身上下手的是禾山豹的弟弟禾石豹。这小子仗着哥哥是村长,在村里撩猫逗狗、欺软凌弱、横行霸道,无人敢管。一年夏日的大晌午,石豹光天化日之下在黄河滩将福女拦截到枣树林强奸。福女是个要强的女子,醒过来后立即寻到石豹家不依。正好弟兄俩都在。石豹说:“哥,这女子跟她妈一球样,是条疯狗,你别听她瞎说!”山豹就往出撵福女。福女不走,要他说个长短。石豹踢福女一脚就把她搡出院门。福女哭泣着回到家,就把这事跟弟弟兔兔学了。兔兔是个精明娃,他知道这事报仇得寻个硬主儿,就告给了天庆。天庆行伍出身,火爆脾气,当下就寻见石豹狠狠揍了狗日一顿。山豹得知此事后,卷了一通弟弟,又咽不下这口气,就想着寻机会报复天庆。谁知这件事还没划句号,当年秋冬,福女又连续两次被人糟践。这两回都是夜晚,她连眉眼都没看清。但村里传出的舆论并不同情她,反而说她跟她妈一个德行,都是贱×货!福女痛苦极了,心想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可她又扔不下疯妈和正上学的弟弟。心强强不过命,她只好认命了!这些情况天送断断续续都听说了,真正让他着急起来是一次金蕊从老河底回家。金蕊听说福女病了,就过河去看望,再顺便送点钱。一问,福女说近来不能吃饭,一吃就恶心就吐。详细一了解,才晓得福女满肚子的苦情。这娃要生下来可咋办?刮掉又好不好?天送两口子这下才着了急。上策是尽快出嫁,可像福女这种名声象样的人家谁会娶她?嫁远了疯妈又没人照管。玉长出的主意天送认为可行:招本村羊倌臭臭作上门女婿。臭臭娘已作古,如今光棍一条。土改时分的地全都卖光,家里仍然穷得连炕上铺的席都没有。半成成的臭臭只会放羊,饭也做不成,就靠着羊主人家轮流管饭打发日子。尽管他比福女大着十来岁,天送两口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在玉长婆姨禾李氏的撺掇下,事情很快办成。臭臭白捡了个媳妇,乐得走到哪哒哼达到哪哒。福女心里不悦,可也无可奈何。当年秋天福女生下一男娃,给这个疯傻捏合的家庭多少带来一些欢乐。天送尽管增加了拖累,心里倒也安慰了许多。
社会应酬对天送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1951年政府发出《关于推行爱国公约,捐献飞机大炮和优待军烈属的号召》,天送家是烈属,本属优待对象,可他还捐出三百万元支援抗美援朝。玉长家娃娃多,日子过得紧巴,那年要买牛凑不够钱,天送就支援了九十万元。54年岳家川薛艄去世,天送上了六十万元的葬礼。55年老河底一下就成立了两个农业合作社。先是支书劳天起带头成立了一个社,本无姓氏之分,谁愿入谁入。村长禾山豹不服劲,自己拉杆子又成立一个。他怕家境好劳力强的户都进了支书劳天起的社,就号召姓禾的家户入他的社。这样一来,按姓氏划分便成了农户入社的选择。姓劳的社叫光明社,姓禾的社叫繁荣社。入社的农户达到百分之六七十。天送是不主张按姓氏划分农业社的,但他不在村里种地,也管不了那么多。为表达他对合作化的拥护,就不偏不倚,一个社支援了一百万元。遗憾的是繁荣社社长禾山豹不但不领情,反而在57年的肃反运动中给县上递了一纸控诉状,声言为其父报仇雪恨。
天送怎么也想不到能在这哒遇上五年来没有任何音信的四弟天顺。
金秋十月,黄河水涨得很大。劳天送、劳天庆、禾绪大、张万万四位老艄各驾一船货从保德相跟,顺流而下。到碛口,日头已快落山,望见前面停泊着一不溜船,至少有一二十条,他们便把船打在上游靠岸。天送下船问:“这么多船怎不走了?”天庆说:“大同碛水太大,老艄们都不敢走了!”天送说:“我过去看看。”万万说:“天不早了,歇一宿明日再说吧!”天送说:“也好。那就住下吧!”跟船的掌柜请老艄们去镇上住客店,天送不去,天庆也就不敢去。禾艄万艄跟上掌柜的走了。老艄在河上的身价与地位从来没有像时下被抬得这么高!这也许是因为刚解放那些年,社会稳定,生产发展,商贸往来的货物流动量增大,而晋陕峡谷的陆路交通又尚不发达,一下难以适应形势的需要,所以就愈发显得黄河运输的重要了。老艄们一个个钱兜鼓涨,趾高气扬,夏日是爽绸短衫,春秋是缎面长袍,冬日是皮衣皮帽。船每到一地过夜,东家势必把老艄请到当地等级最高的客店下榻,好酒好饭招待。对大老艄就更须款待有加了!有的大老艄上船下船都不脱鞋,须由艄公背上背下。而劳天送在大老艄中按说也算是顶尖的了,可他从来不兴这一套!这也许是习惯,他流船经常是一身烂衣裳。船无论停在哪哒,他都是和艄公们一起在船上吃住。他还是船上的伙夫。他嫌其他人做饭不香,故每餐必亲自下手。狗洞说:“黑虎哇,你狗日有福不享,偏要跟我们一搭吃苦,看你也是个受罪的命!听说大老艄住店东家还要请小女子陪夜哩!”天送道:“你这鬼就对那玩意儿有兴趣!”玉长说:“当年你不扔下副经理偷跑回家,如今早升经理了!当经理还怕嫖不了女人?”狗洞说:“你他妈满口胡言!共产党的官是那么好坐的?当经理哪有扳船痛快!”顿顿又说:“诶,黑虎,要不亲家公替你住店去吧?”天送道:“你听清了,我是你大哥!”狗洞一本正经说:“五娃是我女婿,你是五娃大哥,你说你称呼我甚吧?”天送道:“我称呼你狗屎!”狗洞说:“哎呀,大老艄如此不讲理,罚你狗小子打酒喝!”……老伙计们坐在船舱的铺板上,抽着烟,拌着嘴,听着黄河的涛声,打发着劳顿了一昼的秋夜。
涂上朝晖的黄河翻卷起一排排大浪,就像一群橙红色脱缰野马奔腾咆哮着从大同碛宣泄而下!那气势极其壮观而令人胆寒!瘦的胖的高的矮的裹头的光脑的长袍老艄们在岸上立下一片观察水情。有的船已在此等候三四天了,盼着河水回落,可今日的水看样子不但没落,反而更涨了。一张张愁虑的脸像扑上灰尘的果子,没一点点好色。就连专在此做转船营生的老艄——替不敢过大同碛的老艄捉尾将船流下,一次收费三十元左右——也不敢赚这份转手钱了。天送随同禾绪大张万万两位老艄走过来了。黑虎老艄在黄河上名声很大,但有许多老艄只闻其声并未见其人。他貌不惊人的长相以及破烂的穿戴根本不会被人放在眼里。他沿河岸下去又上来走了一个来回察看水势水情,人们都对他不屑一顾。有人甚至鄙夷地瞧他。当他跟禾艄万艄说“先用我的船试试吧”时,一下引来众多老艄惊异的目光。从保德下来的一位留八字胡的东家机警地凑前打问:“请问,这位老艄高姓大名?”万艄从旁笑着说:“你还不晓得吧?他就是黑虎老艄。”八字胡立即显出一脸惊讶,“喔,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又上下打量一遍天送,似乎难以相信,“怎没见你去住店?”天送道:“咱一个扳船的,就喜在船上停。”八字胡带着河曲保德的七船货蜗居这哒已有两日,多停一日就多一笔开销,因此对黑虎老艄点头哈腰,敬烟点火,显得十分殷勤,“黑艄,今日能遇上你,我福分不浅。我现在就请你下馆子,把你的人都吆喝上,咱好酒好肉吃一顿,算是交个朋友。”天送道:“老兄的盛情兄弟领了!早起饭我已吃过。天不早了,咱还得抓紧转船。”已有众多艄公围拢过来像看西洋镜一样目睹不起眼的黑虎老艄。天送在众目盯视下带着万艄禾艄只管朝上游他们的货船走去。到了船跟前万艄说:“天庆去镇上办事还没回来。”“不等他了,我先把我的船转下去再上来。”天送说罢,就去前边解船的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