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底村北大片大片的土地及枣树林被历年来肆虐猖獗的黄河吞食掉了。河岸都快要接近北头的村子，古往以来车马进出的黑蛇沟官道被河水冲断里数来长，自然也就不能通行了。这样一来，老河底大队通向外面的世界除了水路就剩下后山唯一一条山道。山道蜿蜒如蛇，只能走牲口和人，小平车能凑合着走，大车无法通行，汽车拖拉机就更是别想。这年春天，说是上边要来一位大人物。大人物总不能坐小平车吧？而要坐小卧车来，山道就需要加宽。因此，县委就指示交通局加紧整修老河底通往拾溪公社的路。这条路小十里地，隔一道山梁，一上一下盘梁绕沟十分难行。交通局局长亲自下到拾溪督阵。公社从各大队调动了青壮劳力开赴修路工地。老河底除了卧炕不起的所有男女社员以及学生老师全部出动。经过半月苦战，这条仅能走过一辆汽车的黄土公路整修完成。县委书记专程坐吉普车前来视察验收。人们想，县太爷来验路，可见要来的这个人物不会小，起码是省级以上的大官。又听说要来的这个人物是老河底人士，人们就更为惊诧：会是谁家的人呢？凡在世的年岁大一些的老者没一个能想起有这么一个出外工作的人，而且是当了大干部。时下村里岁数最大的禾秀才对人说：“老河底要真能出这么个人物我就给老天爷烧高香哩！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根本不会有这么个人。”吵吵了几日人们也就不吵吵了。人们说，不管他是不是咱村的，反正咱大队已经跟上他沾了光。有了这条能走车的公路，往后办事就方便多了！狗洞就喜得不行。每年进货他最发愁的是化肥，好几吨化肥他得一平车一平车往回拉，或者用小毛驴驮。这下好了，一卡车就拉回来了！天送的心情与狗洞相反。他对小道变公路没有多少欢喜，甚至有些不悦。自从不给大队流船过了一年时间，年近花甲的天送又做务起老行当。这回是给小队干，与小队长劳天起达成口头协议。天起对大哥自然厚待了，只在每年年终收取一定款项，其它一切不管。如此优越的条件使天送又有了可观的收入。因老河底不通公路，凡大队要进大宗货物比如救济粮、煤炭、石灰等，就只能先将货由公路运到军渡，再装船流回老河底。公路一旦修通，船运必然受到影响，天送感到不快也就不奇怪了。不过他也不反对，路宽了对大家毕竟都有好处。话扯远了，再拉回来。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正是桃红柳绿春光明媚的日子，要来的大人物终于来了。不过，人家没有走新修的公路，而是从陕西那面坐车至蛤蟆口，然后摆渡过河进村。摆渡的老艄经上级审定由劳天送担任。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大出乎天送的意外，来老河底视察的这位大人物竟然是他几十年想见而未见上的冤家对头！苏宏如今已是中央社教办副主任，相当于副部级。自解放前夕随军南下在湖南被任命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以来，苏宏凭着老革命的资历、较强的工作能力、干练的工作作风以及随机应变、见风使舵、附庸权贵、做人处事圆滑等本领，左右逢源，一路升迁。先提成副专员，后又任命为地委书记。1963年当选为省常委不久，正准备往省上调，偶然得到一位湖南藉中央首长的赏识，很快就调往中央。他幼时跟爹讨饭时听爹说过他家是老河底村的，所以从土改三查整风开始，他填籍贯时就填成了老河底，尽管他对这个河畔山村几乎没有了印象。战争年代他就有过回老家看看的想法，但是怕丢面子；解放后想回又千里迢迢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当然不能放过。趁去西安开会，返回时正好可以路过。一个月前苏宏让秘书给山西方面打了电话，说明要去的地方，因此才有了拾溪公社的修路工程。其实老河底对他来说并无亲人可言。之所以想去看看，一是寻根认祖，见识见识老家什么样子；二是他如今正春风得意之时，衣锦还乡，抖抖威风，好使乡亲们晓得老河底出了他这么一位大人物，也一洗当年父亲讨吃要饭的耻辱。但他哪里能晓得一进村就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把他一路的好心情全击没了。
这位首长确实有派头！个子偏高，白白胖胖，留着大背头，戴付宽边墨镜，嘴上捂着口罩，穿一件浅灰色呢子大氅，里面露出毛料中山服衣领，黑皮鞋擦得倍儿亮。说话慢悠悠，走路迈八字，显得神气十足。随从搀扶着他下了蛤蟆口石岸。上船时天送听人们称他苏主任，心头猛一惊，马上联想到二爷说过的四爷外逃时带走的儿子三片片。敢情改名苏宏的高上人果真是三片片？天送乘机小声问一个随从，苏主任的名号是不是唤苏宏？随从笑答，对对，就是的。天送再也不能平静了，心潮起伏，思绪万端！好你狗日的高上人，可算见上你了，真是老天有眼啊！他一路摇着尾棹，心里琢磨着如何对付这位送上门来的“仇人”。渡船抵达东岸，苏主任及其随从踩着窄窄的木板战战兢兢下船。县委书记县长、公社书记主任等头目早在沙岸恭候迎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倾村出动，密密匝匝地站在公安保卫人员把守的防线以外，像观瞧从未见过的狗熊一样欣赏中央下来的大人物。苏主任与迎接人员一一见面握过手，公社袁书记出面介绍，“苏主任，这位就是老河底大队的支部书记禾山豹同志。”山豹哈腰九十度伸双手握住主任的手说：“欢迎首长光临！”首长的嘴和眼都藏在口罩和墨镜后边，人们见不到他的真面目，只听他每接见一个人仅道一声“好”。袁书记将天送拉到圈子里作介绍，“这位就是名扬黄河的大老艄劳天送同志！”“他曾经驾船流过壶口，解放时扳船运送过王震将军。”山豹的补充一箭双雕，既落了天送的好，又在首长面前突出了自己。首长握住天送的手说：“幸会，幸会！”多说三个字，这已是高抬了。苏主任主动朝被挡在远处的群众走去，一伙人就跟在身后。走到群众面前，苏主任摘掉口罩，露出亲切的面容高声讲话，众人一个个傻呆了似的张着嘴静听。“父老兄妹乡亲们，大家好！大概你们不晓得吧，我苏宏原本就是老河底人，我记得我的父亲叫劳成义，上年岁的人估计能想得起来……”拄着拐杖立在人群一侧的白髯老者禾秀才悟然叹曰：“哦！我怎就忘了呢！成义这鬼当年抽料面踢腾了一份儿家业，输掉老婆，带着他娃逃荒要饭去了，再也没回来。谁能想到这娃竟然成气候了！”身旁的应棉老汉说：“是啊是啊，有这么回事。我那时还小，记得好像成义爹就是让成义给气死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古人说，官大一品不压乡嘛！我苏某人当干部再大也不敢把乡亲们忘掉啊！我这次回来就是为的看望看望乡亲们，再看看咱们村解放以来的伟大变化！说不定等一会儿我就进了你家窑洞，坐在你家炕头上唠唠家常。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咱们是老乡了，你可不要把我拒之门外哟……”人们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如今的劳家成元成吉成义这一支成字辈应字辈已死得无人。下来的天字辈数天送年龄最大。因此当苏主任提出先要去自己家认认门时，只能是天送相陪回他们的老院了。天送心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这所大院原本处于村子中心地带，由于河水逐年逼进，如今离河岸已没多远。苏主任兴致勃勃东张西望地在前面走着进村，陪同人员像羊群一样闹哄哄跟在后面。一进院门天送就说：“苏主任，这处院子就是在老爷爷全子艄手里兴建的。老爷爷有四个儿子，你爹劳成义排行老四。”苏主任边点头边走至当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围每一眼窑洞。“苏主任，你原来的名儿好像唤高上人对吧？”天送突如其来的提问一下将主任遐想翩翩的思绪收拢到近前，苏宏警觉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虽上年纪却壮实异常的光脑、黑脸、旺眉、炯目的老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高上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紧跟着的话语更使主任陡生疑惧！“好么，进里面谈吧！”主任的颜面显得很和蔼，微微笑着又对随从们说，“我和这位老艄聊聊，你们暂时在院里等等。”两人相随走进先前胡子艄两口住过、接着拐把艄两口住过现时又由天送两口居住的正窑。
窑内无人，收拾得干净利落，炕上铺一张深绿色印花油布，炕下摆的是陈年家具老式桌柜。苏主任稳重地环顾一眼房间，在炕沿下坐。天送给主任递上一支前门烟，就站立炕下。主任吸口烟和颜悦色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原先名字的？”“庄帮主告给我的。”“你，认识庄帮主？”“我不仅认得，和庄家还是世交。”“噢，怪不得哩！”主任的紧张心情似乎松弛了一些，“我跟庄家有过一段很不平常的交往，不过，那已经是历史了，也没必要再去翻腾它了！”“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天送的语气已透出灼人的火苗，“高上人，你晓得我是谁吗？”主任就有些生气，谁敢对我直呼其名？你一个老农民扳船汉也敢如此放肆！不过他没有把这个想法显现在脸上，“你不就是这家的主人吗！按说咱们还是一家子呢！”“错了。我是高家峁高仁宽的儿子高黑虎！”天送的话字字如锤，掷地有声，“这就是今日我要说给你的话！”主任的情绪无异于一颗大铁蛋子从高空呼嗵跌落深渊，惊觫与恐惧使他浑身不自在。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密密麻麻的细汗立时布满宽大的脑门。尽管时隔五十余年，那可怕的一幕仍清清楚楚印在他的脑屏。
小黑虎与讨吃娃豁豁嘴不期而遇。俩小家伙一拍即合，结伴而行。入夜，他俩歇息在荒山沟供揽羊汉躲避风雨的破土窑里。两人打了一堆火取暖。豁豁嘴掏出白日乞讨来的窝窝饼子等干粮块块与黑虎分食。黑虎就坦诚相告：自己是如何给老财放羊丢了羊；爹妈又是如何怕老财寻事打发他去投靠碛口的庄帮主；当年他爹高仁宽是如何救过庄帮主的命；还把爹带给他的见庄帮主的凭证——刻有“猴啃仙桃”图案的白玉嘴儿取给讨吃娃看。豁豁嘴捧着白玉嘴儿就着火堆仔细观瞧，爱不释手。看了好长好长功夫豁豁嘴才还给黑虎。两人睡下后，豁豁嘴睡不着，老想着那个稀罕物儿。这东西肯定值钱，卖了够我花好几个月！他见小黑虎已经睡实，就悄悄从黑虎的夹袄布袋里摸出白玉烟嘴儿装在自己身上。日头出来后他们就上路了。豁豁嘴急于分手，小黑虎要他引引去碛口的路。两人攀上高高的石崖。悬崖之下就是滔滔黄河。黑虎头一回见到黄河，喜出望外！豁豁嘴并没去过碛口，胡乱朝北指指就要离去。黑虎下意识地摸摸布袋，白玉烟嘴儿不见了。立即惊出一身冷汗！他紧追几步就揪住了豁豁嘴的衣领，瞪起炯炯双眼怒道：“你偷了我的烟嘴，还给我！”“×你妈谁偷你的啦？起开！”豁豁嘴抡臂将黑虎揪他的手打脱。黑虎挡住他的去路，“就是你偷啦！”“我就没偷！”“你敢叫我搜吗？”“你敢搜我揍死你个小王八旦！”“你看我敢不敢！”黑虎猛地扑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抱腰，搂腿，揪耳朵，拧胳膊，他把他摔地上，他又把他压身下，你给他一拳，他给你一脚……打斗了很长时间，互相不分胜负。黑虎毕竟比豁豁嘴小着两岁，力气就欠缺一些，猛不防被豁豁嘴推下悬崖。黑虎只晓得讨吃娃是圪截豁豁嘴，连他的名姓都没问过。然而三片片却把黑虎的身世去向了解了个一清二楚。既然这个高仁宽的儿已不在人世——他亲眼瞅见他跌进深不可测的黄河——九岁的机灵娃就不难想出冒名代替的生存高招。
大半辈子过去了，当年的黑虎竟然还站在眼前，简直不可想象！
“你果真是高家峁的高黑虎？”
“我一辈子不日哄人，而且我也没有必要像你一样冒名代替！”
中央大干部的脸面白一块红一块真有点不好看。他眯缝起眼不敢直视他。夹烟卷的、微微发颤的手好像不听了使唤，好几下没把烟对在嘴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被胡子艄、也就是你爹的大哥从黄河打捞上来的。”苏副主任想，真是世界上什么离奇事都可能发生！这好像在编戏。为什么这百里存一的事偏叫我碰上了呢？“黑虎同志，你能够存活下来我非常高兴！这也是我无法想到的。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请说说你的想法。我可以给你一笔不下的赔偿。”天送边抽着烟边度着步边说：“苏主任，我不稀罕你的钱，也不想让你给我赔什么；我就是想让你明白高黑虎还活着！当年你偷了我的烟嘴要物归原主，并且要给我赔情道歉。这是我的第一个要求。第二，你要亲自去给庄帮主说明你的真实身份，以免庄家继续蒙在鼓里。你休了庄帮主的闺女遗弃了自己的儿子并且还打了人家，你要登门去给人家赔不是。第三，老河底闹土改时冤死过一个叫劳应山的人。这人当过汉奸不假，可人家后来反了正立过功，还硬把人家当汉奸活活打死。过了这么多年也没给人家平冤。你是中央干部，我希望你能把这事办一下，材料我给你。就这三个要求，你能应承，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不然的话，我劳天送也不会善罢甘休。”主任听着听着脸色就渐渐变成茄子皮。他绷着嘴来回磨牙。看得出来他怒火中烧，又矛盾重重不可开交。他痛恨眼前这个黑脸汉，可又不敢得罪这人。高速运转的思维不知葬送了多少脑细胞！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黑虎同志，我考虑了一下，你的要求我可以全部答应。烟嘴的事，当时年龄小，拿了你的就是想卖钱糊口，这当然是不对的。回到家我找找，找见了马上给你寄来。其它两条就照你说的办。”天送把为劳应山写的申诉材料交给苏主任，紧张的谈话就此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