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书记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干部,沉着老练,性情稳重,工作经验丰富,喜怒不形于色。书记了解禾副县长是个感情冲动的人,从档案里也看到过他曾为女友的死犯过随意使枪打人的错误,所以当书记听他说了要寻苏主任讲明问题时,谦然道:“老禾,苏主任太忙,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先给我聊聊好吗?”他跟着黄书记回到县委,进了书记办公室,就把劳天送及劳应山两人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并且非常激动地说,“黄书记,苏宏不是个一般人物,他讲话人们都当圣旨哩!他这样不负责任的随意乱讲,而且把老河底作为阶级敌人嚣张的典型来大肆宣传,这会造成什么影响?这要出大问题的!”黄书记虽然调来这个县时间不长,但对劳天送这样的大老艄早就耳有所闻。他抗战期间在临县工作时就听说过黑虎老艄在军渡给日本人扳船率领艄公跳河弃船的英勇事迹。在听苏主任讲话时,他的心情是复杂而沉重的。但他听了禾玉朋坦诚的叙说却没发表任何见解,只是语重心长地说:“玉朋同志,你这一席话就说到我这哒为止,再不要对外人讲了。这件事我再多方面了解了解,请你相信党的公正,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对苏主任的讲话你要着重领会他的精神,千万不要钻牛角,揪住一点不及其余。你可要小心思想掉队啊!在阶级斗争形势严峻的今天,吃老本是不行的!”禾玉朋向来尊重黄书记,也信服黄书记,所以没有再去寻苏主任。
直到四弟禾玉长领着劳天利寻上门来,玉朋才得知劳天送已被公安局逮捕了。他当下火冒三丈!“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吼道:“简直是胡闹!怎么能这的做事呢?”黑女听说哥哥被抓了,也哭着喊着乞求丈夫赶快救人。玉朋说了句“你们等着,我去问问是咋回事。”就甩门出去了。玉长和天利就坐家等着。都以为当副县长哩,放个抓错了的人算甚?肯定没问题!过不大功夫,副县长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回来了。玉朋直接去家找了黄书记,黄书记几句话把他说蔫儿了。黄书记说:“老禾,你不了解情况,先别发火。苏主任临走一再嘱咐这件事,我不能顶着不办吧?人先抓起来再落实问题也不是不可以嘛!这样对上边也好交待。至于如何定性如何处理就看案子落实的情况了。如果问题不能落实,人迟早是要放的。顺便请你转告一下家属和亲友,千万不可聚众闹事,否则事情就会走向反面。一定要相信党和政府会实事求是地处理问题。玉朋同志,请你做做老乡的工作,他们真要闹出什么事我可要拿你是问了?别忘了,你是15级的国家干部啊!”禾副县长听此一说反倒有压力了。他劝了劝玉长和天利,说天送不会有甚事,只是些历史上遗留的问题闹清楚了就送回去了。并且要四弟告一下天送家,让他们放心,“今后不要往城里跑了,这事我会操心的,有情况我通知你们。”
玉长天利住一宿,第二天就回家去了。黑女却不放过丈夫,整日闹着要去看望黑虎哥。玉朋自己也想见见老朋友,逢礼拜时,他便提着黑女烙的葱花饼以及煮的鸡蛋去了县看守所——他没让老婆同行,怕她去了哭哭啼啼影响不好——所长不给禾副县长面子,说上边有规定,劳天送是要犯,任何人不得会见;除非有白书记的批示。所谓白书记是县委分管公检法的副书记。此人是新提拔起来的妇女干部,曾在省委党校进修过一年,年轻气盛,好高骛远,跟形势跟得最紧,新精神领会得最快,阶级斗争理论背得最熟,凡上级下来的领导都奉若神明,对中央下来的苏主任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对像禾玉朋这种土生土长缺少文化从革命战争年代提着脑袋出生入死过来的老干部她却打心眼里瞧不起。称他们是“民主革命的遗老遗少”、“社会主义革命的门外汉”。禾玉朋则更不待见这种只会卖嘴而不务实的花哨干部。迫于无奈,他去了白书记家。说过来由,碰了一鼻子灰。白书记端着架子打着官腔说:“禾县长,不是我姓白的不给你面子,这是苏主任临走定下的纪律,就是黄书记说情也不中用。目前正在查案阶段,万一出个纰漏,你我都吃罪不起!”明知这女人是拉大旗做虎皮,可禾玉朋也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出门。他又重返看守所将东西给了看守转交,才气咻咻地回了家。黑女问:“见着了没有?”玉朋说:“见着了。你哥在里面挺好的,没受什么制。”
后来老河底又来过几回人询问情况,都被他说一通好话劝说回去了。他是听了黄书记的话才这么做的;另外,随着年龄的增长官位的增高他的涵养性也在增强,这件事放在年轻时期,他早就忍耐不住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劳天送专案组一位干部的嘴里打听到此案坏就坏在老河底有个叫劳天管的人写了一份证明材料。这份材料尽管不甚得力,但它也能被人利用。劳天管是谁家的?玉朋因长期不在村里,一下想不起来。透信儿人再三嘱咐保密,他也不敢把这个情况露给老家的人。夏末秋初的日子,他正打算亲自回一趟老河底寻见这个劳天管谈谈,忽然得知天送就要放出来了,是黄书记专门跑到他办公室告诉他的。
这也是个机会,黄书记抓住了这个机会。
去年大旱,土地贫瘠的西半县几乎颗粒无收,社员群众的口粮全靠国家救济。今年上半年又是旱象严重,除四月份下一场雨,雨量不足100毫米,直到七月底未见滴雨。靠黄河边五个公社的大多数家户一日两餐都是高粱稀汤或苦菜拌糠窝窝。少数家户根本见不上粮食。流落外地行乞的人数越来越多。八月上旬又连降大雨,通往西半县山区的土公路大都被冲断。灾区的群众像断了奶的婴儿,嗷嗷待哺,几十吨救济粮却由于路断运不进深山,吃不到老乡嘴里。民政局领导想了个办法,旱路不行走水路。把救济粮先从汾军公路拉到军渡,然后再经船运运到沿河各个公社。计议一定,立即行动!好容易调动车辆将救济粮从汾阳运至军渡,岂不知黄河今年涨水的程度也是历年少见。黄河历年来在七八月份的平均流量为2000至5000个立方米/秒。涨水期一般为5000至10000个。而今年的数字据水文站人员观测为18300个,接近两万流量。水大浪大,行船的危险系数就大。因此吴堡河运站宣布封航,任何船只一律禁止航行!这样大的水一般老艄也不敢承揽水运。沿河公社的书记主任们一个个急得嘴里烧火屁股冒烟,各大队断顿的家户日渐增多,他们能不着急吗?一伙一伙就陆续赶到军渡催粮。一二十条船停靠渡口等了一日又一日,河水只涨不落。河岸上堆积如山的粮垛谁见了不心急如焚?民政局光局长更是忧心忡忡!他担心再来一场大雨,这些停放在露天的粮食可就全完了。
老河底大队的两条船也被公社调来这哒等着。一条船的老艄是劳天庆,另一条船是禾绪大。拾溪公社的袁书记伫望着两头蹬岸的泱泱大水,半认真地问身边的劳天庆:“劳艄,你敢不敢给咱流一回?”天庆言道:“这有甚不敢的!只要河运站放行,我就给你流!”绪大说:“你狗日吹牛不上税啊,你空船能从这儿流回去,我给你五百块钱!”“真的?”“谁给你说假?袁书记作证!”袁书记说:“算啦算啦,别打嘴官司了。禾艄,根据你的经验你看这水位下去还得几日?”绪大说:“我看得一二十天。”袁书记惊呼:“啊?这可真要命呀!看来干等不是办法。”天庆说:“那你就使毛驴驮。”袁书记说:“这驮到猴年马月?”绪大说:“有一个人敢在这水上行船,就看你用不用人家。”袁书记问:“谁?”绪大说:“天庆他哥。”袁书记恍然大悟,“哦,黑虎老艄!我怎就没想到这人呢!”天庆道:“我哥当然没问题。就是他妈的公安局把人抓走到现在不放,旧时也没受过这份冤枉!”袁书记也表示愤愤不平,“我压根就对抓人有意见!我这就去想办法。”袁书记当下寻见光局长谈了想要劳天送流船的事,光局长二话没说,抓了一辆吉普就往县城奔。
县委黄书记正为劳天送的问题骑虎难下呢!自天送在押的数月时间里,专案调查组的人员腿没少跑,辛苦没少下。在白书记的挂帅督促下,全体同志都以极大的革命热情投入工作,几乎解放前后劳天送所到过的地方一个不落地跑了。而被问及的人员几乎没有不说天送同志这好那好的。取回的上百份证明材料别说没提到犯罪,就连缺点和问题也很少写到,几乎是清一色的夸赞之词。气坏了白副书记!总不能伪造几份罪证吧?查来查去,唯一的证罪证明仍然是苏主任接到的那一份。而这份摁着劳天管手印的证明材料是这样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