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有珠的吆喝将他俩拆散。火堆变成了灰烬,缕缕残烟软软地冒着。两人急忙整理衣服往洞口走。返回的路上,有珠看他俩的表情极不自然,一个人吃吃偷笑。有波说:“死女子,笑甚?”有珠说:“笑你哩。”“笑我甚?”“你欺负人家小湘啦?”“少胡说!”有珠问小湘:“我哥欺负你没有?”小湘红着脸答:“没有。”有珠说:“做下坏事还不承认哩!我才将哪哒也没去,就躲在洞边边上看西洋镜哩!”小湘立等用手捂住脸坐在冰凌上凶叫:“你坏死了!你坏死了!羞死人了……”“你这贼女子,看我……”有波说着就向妹子伸出巴掌。有珠并不胆怯,“你敢打?你打我我就给你满世界宣传!”有波终没下手。有珠将小湘搀起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由恋爱哩有甚可羞的!还大地方人呢!”小湘马上恢复情绪,“对,我才不怕哩!”有波说:“有珠,这事千万别跟爹妈说啊!”有珠说:“我心里有数,绝对保密!”
有珠是当好事悄悄告给妈的。儿子能让如此俊俏伶俐的北京姑娘相中能不是好事吗?然而金蕊却大吃一惊!她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她疑疑惑惑将此事跟丈夫一说,天送更是如冬日响了一声沉雷感到惶恐不安。他想来想去不能允许这桩事弄成。在他看来理由有二:一是有波和小湘本是一家人,传出去让人耻笑;二是城里女子不过是路过的歇脚鸟,终究要飞走的,你一个土农民能把人家吃惯城里饭的“洋丫头”拴住?何况他打心眼不愿与苏宏这样的人结亲!他后悔当初不该让这女子来家住,可后悔已晚。他要金蕊赶紧设法拆散这俩。能有甚好法子哩?硬性强制的招数不能再用,在天顺身上的教训已使天送痛苦不已。金蕊说让小湘离开是最好的办法。过了没几天机会来了。小湘听说他爸爸原来的妻子住在碛口,而她又经常听天送大叔讲到碛口的传奇故事,就生出逛碛口的念头。天送说,正好让小湘住在聪慧家算了,聪慧身边也需要个人,不会不同意的。金蕊也说是个好主意。二月二,龙抬头,天送领着小湘就去了碛口。
庄聪慧如今已是六十出头的老太太了,但身体依然很好。文革前几年她就从小教岗位上退了下来,靠着为数不多的退休金过独居生活。刚解放不久,曾有一位中年丧妻的同校老师追她多年,打动了她的心思,但最终被她拒绝。继母庄白氏过世,父亲有孝顺的儿媳劳天爱伺候。她也断不了回圪台峪住上几日看望父亲。庄帮主要女儿搬回去与他作伴,聪慧住惯了碛口,就没听父亲的话。儿子高兴家64年搞四清时从县城中学被抽去当借调干部,后来就变成了正式干部,把老婆娃娃都带出去了。聪慧现在最高兴的日子就是和孙子在一起。然而孙子的妈不让儿子长期住奶奶家,所以聪慧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是孤独的。小湘的到来令老人喜不自禁!这真像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随着光阴的流逝,聪慧如今已淡忘了对高上人的怨恨;尤其是听了小湘叙说爸爸的婚姻悲剧及文革中的遭遇,就更是生出对上人的同情和怜悯之心。她把活泼可爱的小湘当亲女儿看待,整日亲得没个够!调着样儿让她吃,领着她各处转,真有含在嘴里怕化了、端在手里怕打了的感觉。小湘对庄妈的厚爱受宠若惊,她在这位善良淳朴和蔼可亲的胖乎乎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了真正母爱的滋味。但小姑娘毕竟玩儿心太大,当庄妈和她该唠叨的话差不离唠叨完了,碛口滩、大同碛、黑龙庙等该逛的地方也都逛了,她就感到这个家庭的冷清和寂寞了。尽管庄妈家的伙食要比金蕊大婶家好,她还是十分想念老河底一家人的有趣和热闹。当然,她更是眷念那个在黄河洞穴与她亲热过的淘气鬼小子。
三个月后的一日,天送流船来到碛口,顺便去聪慧家看望小湘,还给带了她爱吃的黄河鲤鱼。不想,这小湘非要闹着跟天送大叔回老河底。无论两位老人怎么劝说都不顶用。最后,双方达成妥协。天送同意带她走,小湘答应去老河底住一个礼拜就回来。小湘头一回乘坐流长河的木船,体验夏日黄河行船的惊险,观赏光身的艄公们(只穿短裤)扳船的雄健与彪悍,饱览黄河峡谷的两岸风光,那感觉简直美极了!以致回到北京后的许多年里每当忆及这件事都令她欣慰不已!而此时捉尾的黑虎大老艄正陷入茫茫愁虑之中。他担心这女子去到老河底不走了怎办?他已经发现四猴这狗日的自小湘走后那心神不定坐卧不安的样子,就像丢了魂儿一样!不行,说什么也得把他们分开!
苏宏的病救了天送的驾。小湘在老河底住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接到父亲单位军管会的一封来信。苏宏在江西住五七干校突发急病,现已回到北京医院抢救,要苏小湘立即返京。小湘看罢信难过地哭了一顿,当下就要走。天已擦黑,天送和金蕊都劝她明日一早再走,小湘等不及。吃几口大婶给她拌的炒面,简单收拾收拾,就由有波有珠送她起程。三人走了大半夜来到柳林。一大早小湘就搭乘开太原的班车离去。告别时,小湘和有波恋恋不舍。小湘流着泪说:“我爸爸病好了我马上就回来!再见!”然而,无情的现实没能让她如愿以偿。
继三年前儿子有国的死,天送又经历了晚年的第二次沉重打击!玉长比他小着两岁,按说还不到死的岁数,可心强强不过命啊!禾玉长的死又仿佛使他老了一大截。令天送悲哀的是这位“赤肚小子”朋友因家中人口多经济来源少一辈子没好活几日,一直挣扎在贫穷线上。近年来跟大儿禾震江经常吵嘴殴气,一次因为盖鸡窝占地方的事父子俩吵闹起来,作为大队干部的禾震江竟然操镢头朝老子的腰上给了一下,使玉长落下长期腰疼的毛病。玉长还对这个儿子跟山豹一类打得火热极为不满,可又无可奈何。这年从患病到死没出三个月。得得鼓胀病,婆姨禾李氏说纯是叫老大给活活气死的。病时天送去看过好几回,每回去玉长都紧紧捉住天送的手不放,眼里老流泪,又没多少话,天送晓得他心里憋着不便言讲的事,也就不去多问,只是说些宽慰的话。办完丧事后,天送就觉得生活中缺了一样什么,往年的玉长老在他梦里出现。想极了,他就独个一人萎萎靡靡走到玉长坟上默坐半天,抽上半天烟;要不就哭上一阵。这日半后晌,天送又来到玉长的坟上和老朋友会面。深秋时节,寒风萧瑟,坟丘的新土被枯黄的落叶所覆盖。他步履蹒跚地围着坟茔走了一圈,在坟头对过的枣树下坐定,刚点燃一支烟,小儿子有家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爹,公社的高书记寻你。在家等着哩。”“没听说公社有个高书记?”“是新调来的。你快回吧!”他就跟着儿子往回走。
真是天高皇帝远。1971年夏秋之交,古老的柳林镇变成了柳林县。拾溪公社划归新设的柳林县管辖,并且组建了新的领导班子,高兴家被任命为公社党委书记。对这一系列重大安排劳天送尚一无所知。不过,这是因为多年来他极少关心上头的形势变化和人事更换。高兴家上任三天便专程来老河底看望他小时候常在姥爷家见到的、大名播扬黄河两岸的贵客——黑虎大老艄。这聪慧的儿子如今已年近四十,长得比爹妈都帅气,穿一身流行的涤卡铁灰干部服,胸前别一枚小而圆的毛主席像章,白净的脸虎虎有生气,大背头翻卷着波浪。天送听他说调来拾溪公社当书记,心里自然有说不尽的喜悦。兴家说:“大叔,多年不见,你可是显老了。”天送道:“娃娃们一茬一茬往高窜,顶得你哪能不老!”“还流船吗?”“交给我家老五了,我有时也跟上跑一趟。”兴家掏出一盒凤凰烟递给天送,“你抽吧大叔,我不会抽烟。”接着又说,“听说你流船的道行越来越深,人们都叫你河神爷了,你可要把这门技术传下来啊!”天送略有悲观地说:“唉,学这粗活计还有甚用?如今汽路多了,军渡大桥眼看也要修通,河上运输正走下坡路,我看用不了几年流船的艄公就都得歇业。”“这也可能,时代在发展嘛!就和我姥爷当年经营驼帮一样,现在连驼帮的影子也不见了。不过我想,有黄河存在,黄河上的船运就不会消失。”天送问道:“你姥爷的身体怎样?他恐怕都九十多了吧?”“今年正九十。老人家耳聪目明精神头十足,我看能活大年纪哩!他还经常念叨起你呢!”“我俩说得来。好多年没去看庄帮主了,我还怪想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