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说某人是某人的影子,意思无非指某人与某人性格气质类型相同相近,或者外貌有点“挂像”。旧时有些评点派红学家,在评点《红楼梦》时,也借用了“影子”的说法,有的更将“影子”范围无限扩大,“影子”含义无限引申,到处捕风捉影,随意“抉幽阐微”,胡乱牵合,穿凿附会,以至把这部小说归结为“纯用影笔”陈蜕:《忆梦楼石头记泛论》,《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以下简称《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72页。、玄乎其玄的“影书”孙渠甫:《石头记微言》,《红楼梦卷》第一册,出处同①,第266页。。这便是旧红学中的所谓“影子”说。
“影子”说就方法而言,大多与索隐红学一脉相通,总体上并不可取;但,披沙拣金,去粗存菁,其中也偶见吉光片羽,个别说法不无可取之处。比如“晴为黛影”、“袭为钗影”说,便庶几接近《红楼梦》文本实际,至少具有可资进一步辨析的价值,连“平素于‘红学’不喜欢说某为某的影子”的俞平伯,对此说也持一定肯定态度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73~575页,第1011~1016页。。
甲戌本第八回有批语云:“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虽未用“影子”二字,实际却可看作”晴为黛影”、“袭为钗影”说之滥觞。清道光年间,涂瀛在《红楼梦问答》中则明确提出了此说:“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袭人,宝钗之影子也。写袭人,所以写宝钗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43~144页。此外,张新之、陈其泰等人也持此说,并有所发挥。此说虽有可取之处,但囿于片言只语、点到即止的评点方法,问题远未说清说透,难免失之含混粗疏,容易引起歧义或误解。在今天,需要用新的观点方法,对它认真加以辨析。
记得一位哲人说过:世界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片树叶。不言而喻,世上更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即使是仿佛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仔细辨认,面貌体态也会找出种种差异,更不用说内在性格气质等方面的差异。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得承认:不论实际生活中,还是文学作品中,确实存在一些性格气质类型相同相近的人,只是这些人的相同相近之处不仅是相对的、有限的,同时也始终贯穿着差异,是有差别的同一。
晴雯与黛玉,袭人与宝钗,是《红楼梦》故事情节中紧紧纠葛在一起、性格气质类型上彼此相映成趣的两组人物。每组人物都是一主一奴,一搭一挡,彼此性格气质类型相同相近,命运遭际也有相联相关之处——两组人物之间,又存在某种矛盾、对立,互相形成鲜明对照。诚如俞平伯所说,“《红楼梦》对于钗袭、黛晴这两组人物用对称平行的写法”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73~575页、第1011~1016页。。在这个意义上,说“晴为黛影”、“袭为钗影”,说晴与黛、袭与钗之间互有某种影映关系,是颇有道理的。这绝不意味着她们是缺乏个性的类型化人物,恰恰相反,她们都是充分个性化的人物,性格气质类型上的相同相近并非简单的类同,而是同中见异,异中见同,是“同而不同处有辨”叶昼:《水浒传》第三回回末总评,转引自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3页。,通过“同而不同处”,个性对照得更加鲜明,彼此分辨得更加清楚。
以晴、黛二人来说吧。她们除“眉眼”有点“挂像”外,性情脾气、为人处事、言谈举止也颇有相同相近之处,都可归为性情中人类型。但,一个是出身高贵的小姐,一个是“身为下贱”的奴婢;一个是有高度文化教养的才女,一个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丫鬟,二人不仅本质上有诸多方面的不同,即使相同相近处,也无一不贯穿着差异。比如同样“不善处世”,黛玉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晴雯是“掐尖要强”,敢于傲上;同样“纵情任性”,黛玉是趋于内向,多愁善感,晴雯是趋于外向,性若“爆炭”;同样“口角锋芒”,黛玉说话尖刻而不失其雅,即使挖苦人也是“俏语谑娇音”,晴雯说话尖利而近于粗,动辄“立起”“眼睛来骂人”……越是相同相近处,越显出差异,“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者自有分辨”叶昼:《水浒传》第三回回末总评,转引自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3页。;或者可以说晴、黛形象正是通过充分的个性之异来表现有限的类型之同,与《水浒传》中某些性格类型之同大于各自个性之异的带类型化倾向人物相比,“同而不同”的辩证关系表现得丰富深刻得多。
再看袭人与宝钗。两人身世、身份迥然不同,地位、教养相差悬殊,但却一拍即合、一见如故,宝钗以为袭人“深可敬爱”,袭人称赞宝钗“教人敬重”,堪称彼此欣赏,惺惺相惜。这种几乎逾越了主奴界限的交谊,恐怕不仅仅是出于互相利用的功利目的(如有的红学家所言),更主要的还在于两人志趣、“识见”相投,性情、为人也颇有相同相近之处。不过,某种类型上的相同相近,既是以二人某些本质差异为前提,又处处表现出“同而不同”。比如两人都性情温和,袭人是温和中带柔顺和殷勤,宝钗是温和中带矜持和冷漠;两人都很“会做人”,袭人的“会做人”是颇有心计而又恪守奴才道德,宝钗的“会做人”是深通世故而又符合淑女规范;两人都劝说宝玉读书上进,袭人的“规谏”寓理于情,说得颇有人情味,宝钗的规劝比较教条,说得更带道学气。都是同中有异,异中见同,有限的类型相同相近,都在鲜明的个性差异中表现出来。
按照我们的理解,说“晴为黛影”、“袭为钗影”,不仅因为她们互相之间存在诸多方面深刻的“同而不同处”,更在于作者巧妙利用了两组人物间的类型相同相近,互相映衬纠缠,向读者作出某些不便直言的暗示,或揭示人物某些微妙的心态。这就是说,晴、袭分别作为黛、钗之影,其影映意义是借人物间的映衬纠缠的方式来表现或揭示的——这实际上是寓影意于写实的影笔。
晴雯与黛玉,袭人与宝钗,在贾府种种人际纠纷和以宝玉为中轴的爱情、婚姻纠葛中,由于她们似乎命运攸关、境遇相似,有些事情便很容易使人产生由此及彼、由奴及主的类推联想或相关联想。陈其泰在《红楼梦回评》中说,“王夫人命袭人作宝玉屋里人,便是宝玉定亲影子”(第三十六回回评),又说,“袭人留房,而知薛婚之已定,晴雯被逐而知黛玉之必死。如镜照影,若离若合”(第七十四回回评)《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20、737页。。由“袭人留房”而知宝钗(与宝玉)婚事,由“晴雯被逐”而知黛玉“必死”,说法虽略嫌简单,但也不无道理,至少说明贾府家长(尤其是王夫人)对袭与钗的评价,对晴与黛的态度确有相同相近的一面(绝非等同),因而两组人物的命运、遭际也有相似相关之处,容易引起读者由此及彼的类推联想或相关联想。
《红楼梦》中,借晴影黛,借袭影钗,作为一种寓影意于写实的影笔,更巧妙地表现为形象间的映衬或情节上的纠缠。
且先看借晴影黛的影笔。
抄捡大观园一回,王夫人听了王善保家的诬告晴雯的一席话后——
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
这里,王夫人话面上是说晴雯“眉眼”有些像黛玉,话底却有深意。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王夫人有意指桑骂槐,“明骂晴雯,暗贬黛玉”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1页。(这并不符合她的身份、教养及其与黛玉的特殊关系),不如说是她谈话时无意间泄露了天机,未加思索地把晴、黛二人扯到了一起,从而微微透露出平时她内心深处对黛玉的深深厌恶(碍于贾母的情面,她不敢表露出来,只有深藏心底),同时作品也借此暗示:黛玉未来命运和宝黛爱情前景不妙,晴雯被逐便是前车之鉴。这种借晴黛“眉眼”上的“挂像”,以此映彼,寓以暗示,由于出诸人物无意中的话语,不露作者有意影射痕迹,有些读者未必会想到这是有特殊影意的影笔。
借晴影黛的影笔,还比较明显地表现在个别情节上的微妙纠缠。第七十八回末,宝玉“读毕”诔文,祭罢晴雯,依依不舍,正要转身离去——
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
到下回开头,作品才交代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这里,出现一个晴、黛纠缠,把人当“鬼”的误会情节,显然是作者有意安排,意在暗示读者:黛玉死期不远,宝玉所祭芙蓉花神,明指晴雯,隐指黛玉(前面第六十三回写黛玉所掣花名签是芙蓉,此回又写她“从芙蓉花中走出来”,均有暗示之意)。不过,这一人鬼之误,在夜月朦胧、祭晴亡灵的特定情景氛围下,出自一无知迷信的丫鬟,又合情合理,天然入妙。
紧接着,作者更通过宝、黛共同修改《芙蓉诔》个别语句的情节,巧妙地一语双关,将晴、黛二人纠缠不清,从而对黛玉将死做了进一步的暗示或预悼。这共改诔文的情节,一语双关的改句,无疑是作者有意为之,但又自然熨帖,天衣无缝。诚如王希廉在第七十九回回评中所言:“于一篇诔词中摘出‘红绡帐里’四句,再三改易,忽然映到黛玉身上,一是无心,一偏有意,真有宜僚弄丸之妙。”《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05页。把诔文“红绡帐里”等四句,“再三改易”,后拟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这虽一语双关,由晴雯“映到黛玉身上”,但宝玉说者“无心”,黛玉听者“有意”,符合特定情境下人物的性格(宝玉的冒失,黛玉的敏感)。脂砚斋批语说《芙蓉诔》“虽诔晴雯”,“实诔黛玉也”,“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这虽点到了诔文微妙的双关性,但毕竟说得稍嫌含混。就宝玉本意,诔文实只为晴雯而作(如他本意在“诔黛玉”,岂不是想咒黛玉死?),借“诔晴雯”来预“诔黛玉”的,只能是全知全能、预知后事的叙述人即隐含作者——因为,按雪芹原稿,将来“黛玉死后,宝玉未必再有诔文,所谓至亲无文,至哀无文者是也”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1页。。不能把作者寓意与人物本意混为一谈。此正是作品寓影意于写实的妙趣所在。
借袭影钗的影笔,则没有晴黛间直接纠缠映照的描写,而主要表现为更间接更含蓄的相互映衬,比如借旁人对袭人的夸赞来映衬宝钗,暗示她与宝玉的“金玉姻缘”有望。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内定袭人将来“作宝玉屋里人”后,薛姨妈十分赞许地说:“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则“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这老两姊妹当然是在夸赞袭人,并谈及收她为宝玉“屋里人”的事,但听其口气,揆其情理,似乎又不只是在夸袭人和谈“收房”之事,而是话里有话,言外有音:夸袭人中自觉不自觉地也在夸宝钗;谈“收房”之事时,对宝玉未来定亲对象,老两姊妹仿佛相互也有某种暗示或默契。联系前回当宝玉对宝钗主奴二人(包括莺儿)流露出艳羡之情时,莺儿笑夸宝钗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这与薛姨妈、王夫人夸袭人“好处”相比,语气和内容何其相似!除了说明袭、钗二人性格气质、行事待人确有相似之处外,难道这没包含有作者借夸袭人映衬宝钗、借袭人“收房”事暗示宝玉未来定亲之事的意思么?
借袭影钗的影笔,无须再举例,仅此即可说明它比借晴影黛的影笔更间接、含蓄,其影映意义有的还带点模糊性。两者写法略有差别,又各见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