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苏东坡走近一个庄稼汉，说：“老伯，你有什么有趣的故事，说给我听。”
此人笑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苏东坡说：“那就谈鬼。好，告诉我几个鬼故事吧。”
此人说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苏东坡笑了笑，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
老伯便讲了一个故事：“小鬼的一个朋友住在一个遥远的海岛上，岛上有许多毒蛇。岛上的人不但不怕，还喜欢抓了毒蛇烤着吃。有一次，朋友到大陆去找小鬼玩，带了很多风干的蛇肉做干粮。小鬼请他吃饭，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十分欢喜，对小鬼说：‘我来自远方，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就送你一点家乡的土特产吧。’朋友从包袱里掏出一条腊肉，递给小鬼，小鬼大吃一惊，转身就跑。海岛上的人，不明白小鬼为什么要跑。朋友看看手中的蛇，说：‘哦！知道了，他嫌小。’说着就从包袱里挑了一条最大最长的毒蛇腊肉追了出去。”
老伯和苏东坡都笑起来。苏东坡说：“站在自己的立场来待人接物，常常会收到反效果。世上事呀，常常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有人将我贬到这里来，让我难受，呵，我一点也不难受。”停了一下，苏东坡接着说：“老伯，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他讲起了故事：
小鬼与大鬼一起打赌，小鬼说：“如果我送给你一个鸟笼，你将它挂在房中最显眼的地方，那么我一定会买只鸟回来。”大鬼不信，说养只鸟很麻烦，他肯定不会买。小鬼就给大鬼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鸟笼，让他挂在客厅中引人注意的地方。结果很多鬼一旦走进大鬼的客厅，就会问大鬼：“老兄，你的鸟什么时候死了呀，怎么回事？”
“我从来没养过鸟。”大鬼总是这样回答。
“那么，你要只鸟笼干什么呀？”鬼朋友奇怪地看着大鬼，看得大鬼非常尴尬。大鬼最后还是去买了只鸟，放进那个漂亮笼子中，因为他发现，这比无休止地向大家解释要简单得多。
老伯笑道：“小鬼聪明。”
就这样，苏东坡在海南快乐地生活了下来。他写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在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十二月十二日，苏东坡与几个朋友喝酒后，在日记中写道：“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了？’己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国在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僧人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苏东坡，带有一封信和一些礼品，并说要亲身来探望。苏东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裆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疠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刚过了半年，苏东坡就从寂寞孤独中突围了，一年后更是陶然无忧，他写道：“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如此坦荡轻松，叫他的政敌章惇等人很是无奈，他们要将苏东坡置于死地，可却怎么也摧不垮他的意志和精神。
苏东坡贬到海南第二年，内地就传言他受不住酷劣环境的折磨而死去。到了11年，宋徽宗登基，苏东坡被“赦罪”离开海南。在广州，朋友们听说苏东坡还活着，欢欣鼓舞，都去看望他，今天这个人为他接风洗尘，明天那个人设宴招待他。有一天，有个朋友在宴席上开玩笑地对苏东坡说：“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
苏东坡笑道：“不错，我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在阴间路上遇见了章惇，决心又还了阳。”
大家都笑起来，老苏啊，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风趣，那么乐观！不，应该是变得更人情炼达了，更富有人情味了。在无数崇拜者的心目中，苏东坡已成为智慧的化身，知识分子的光辉代表。
【东坡名诗】
帐下佳人拭泪痕，门前壮士气如云。
仓黄不负君王意，独有虞姬与郑君。
——《濠州七绝？虞姬墓》
4．人生之未重晚节
苏东坡有个年长的朋友，曾与苏东坡政见相同，在苏东坡犯“乌台诗案”坐牢时，不怕受到牵连，写信给皇帝，说苏东坡在文学上“实天下之奇才”，希望宽大处理。这个人叫范镇，他不满于王安石变法，在无力改变时局时提出辞职，他在辞呈上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皇帝将此奏折交与王安石看，王安石的脸立刻煞白。
后来，范镇去世时，苏东坡悲恸流泪，他说：“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减节嗜欲，一物不芥蒂于心，真是学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谓景仁虽不学佛而达佛理，虽毁佛骂祖，亦不害也。”
这是真实公允的评价，虽然是赞扬别人，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希望和要求。
一天，权势之家的韩维，派两个女婿来拜谒苏东坡。苏东坡问他们的岳父近况如何。一个女婿回答说：“他老人家近况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他已到老年，他要以声色美酒自娱，否则不知道何以度日。”
韩维一生也波折颇多，早年因与王安石议论不合，不断贬谪流放。到哲宗即位后，召为门下侍郎、太子少傅等。绍圣二年（1095年）定为元祐党人，再次贬谪。他与苏东坡所不同的是，他“以声色美酒自娱，否则不知道何以度日”。他写过一首《西江月？席上呈子华》：“早岁相期林下，高年同在樽前。风花绣舞乍晴天。绿蚁新浮酒面。身外虚名电转，人间急景梭传。当筵莫惜听朱弦。一品归来强健。”将人生看得很消极。
苏东坡对韩维女婿说：“我想他做错了，正因为他只剩有晚年。我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回去告诉令岳丈听。”
韩维两个女婿说：“是，当然。”
苏东坡说出下面这个故事：
顷有一老人未尝参禅，而雅合禅理，死生之际，极为了然。一日置酒大会亲友，酒阑，语众曰：“老人今且去。”因摄衣正坐，将奄奄焉。诸子乃惶遗呼号曰：“大人今日乃与世诀乎，愿留一言为教。”老人曰：“本欲无言，今为汝恳，只且第一五更起。”诸子未谕曰：“何也？”老人曰：“惟五更可以勾当自家事，日出之后，欲勾当则不可矣。”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岂有分别？”老人曰：“不然，所谓自家事者，是死时将得去者。吾平日治生，今日就化，可将何者去？”诸子颇悟。
苏东坡说完故事，接着说：“令岳丈以为余年无多，所以想尽量享乐。你们俩给我带个话儿去好不好？说我要他只注意他自己的事，不要把日渐消弱的精力费在醇酒妇人上。他最好思想，到了人生旅程的末端他能带什么走。”
读了这个故事，有人不禁要问：苏东坡自己不是也曾很风流吗？是的，苏东坡是个风流才子，喜欢红颜，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参与，从不躲避。宋朝的歌妓使一种诗的新形式流行起来，那就是词。苏东坡向歌妓学习写词，且变成表达胸怀感想的文学形式，非常成功。歌妓向他求诗，他毫不迟疑，即提笔写在披肩上或纨肩上。例如有这样一首：“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苏东坡写了有关女人的抒情诗，但从来不写像他朋友黄庭坚写的那种艳诗。
根据记载，苏东坡没有迷恋上哪个歌妓，他只是喜爱喝酒作诗，将女人当作文友，态度随和，没有鄙视她们，更没有玩弄女人的意思。有一份宋拓苏字帖，上面记有一个妓女的一首诗，叫做《天际乌云帖》。帖里说的是营妓周韶的故事，即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书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赛喝茶，都曾获胜。苏东坡经过杭州，太守陈襄邀宴，周韶也在座。宴席上，周韶请求脱除妓籍，客人命她写一首绝句。周韶提笔立成，自比为笼中白鹦鹉“雪衣女”。诗曰：“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席上其他诗人也写诗纪念。苏东坡说，当时周韶正在居丧，穿的是一身白衣。众人都很受感动，周韶从此不再做妓女，过起了普遍人的生活。
“板荡识忠臣，逆境看士人”，苏东坡越到后来越注意个人修养，尤其在受到政治迫害时，非常自律。他开始拒绝男男女女一起打情骂俏的宴会。在杭州，有年重阳节，他的同僚正在一起畅饮，有娇艳的歌女相陪。他躲开了朋友，夜色下，他一个人独坐舟中，感觉意境很美，他写了一首七律：
蔼蔼君诗似岭雪，从来不许醉红裙。
不知野餐穿山翠，惟见轻挠破浪纹。
颇忆呼庐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
晚风落日原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
这一夜，苏东坡开始了自我反省。反省，成为苏东坡人格的一部分，尤其他在生命最后10年，反省更加深刻。他的反省不是对自我的否定，而是希望心灵世界更干净。
在雷州，苏东坡对同样造贬谪的弟弟苏辙说：“春秋时，宋昭公众叛亲离，去国出逃，路上他对车夫说：‘我知道我这次出逃的原因了。’车夫问：‘是什么呢？’昭公说：‘以前，不论我穿什么衣服，侍从无人不说我漂亮；不论我有什么言行，朝臣无人不说我圣明。这样，我内外都发现不了自己的过失，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从此，昭公改行易操、安义行道。不到两年，美名传回宋国，宋人又将他迎回国，恢复了王位。”
苏辙以为哥哥暗指当今皇上不知反省，他接过话说：“宋昭公死后谥为‘昭’，昭就是明显，即能反省，有自知之明。”
苏东坡说：“人的过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反省的习惯、反省的勇气和反省的智慧。一个人没有过失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每天都能反省并且成为一种习惯，那么，他将是过失最少的人，也可以相信他是天下最完美的人。到了晚年，就会真正‘随心所欲，不逾矩’了。”
分手时，苏辙要哥哥答应他，一不再写诗，二不再喝酒。因为苏东坡经常以诗获罪，不让他喝酒是因为苏东坡当时身体不好。苏东坡为了不让弟弟担心，就答应了，结果在一次打盹的时候在梦中做了首诗，苏轼醒来心痒难耐，就把这首诗记录下来了，又一想，反正答应弟弟不写诗也没做到，干脆再喝杯酒吧。何况，自己所需要把握的是人生操节，而非苛求自己生活上循规蹈矩。自己既不可学声色自娱的韩维，也不可学过于自责的苏辙。
突然，想起那年写给弟弟的一首《满江红》，不禁念起来：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时光荏苒啊，从黄河侧，转眼到了南海畔。人已老，头发斑白。有什么需要永远珍惜的？名声！真正“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中不愧于人”的名声；给自己、给兄弟、给家人、给朋友，给社会、给历史留下好的名声吧。
【东坡名句】
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犹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
——《教战守策》
5．不带走一丝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