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维也纳听歌剧
“维也纳稍有名望的人都会在国家歌剧院或维也纳交响乐团拥有长期订票,这些固定坐席一代又一代被沿袭下来,已成为一种社会等级的象征,为了获得一张在维也纳被视为最低等级的‘单座’票,有些人得通宵排队,而另一些人的座位已预定了一百年。”
(一)弄堂深处
上海。
那是一个石库门老弄堂,红瓦泛黑,红墙泛绿,墙角的青苔与老虎窗上的藤蔓,厚木门上的乌漆门缝裂开,蓝底白字的门牌号剥落出露出锈蚀。进门有个小天井,三角铁棍架起晾衣竹竿、墙角堆放着旧洗衣机、童车、马桶刷等废弃居家日用品。
穿过天井进楼门,光线一下暗下来,两侧厢房门扉紧闭,我无法判断我要找的人在哪一间屋。于是,敲开一扇门。
出来一个老头儿。
“你找白雪珠?是白阿姨啊,有的有的,楼上,侬上去敲敲门好了。”老人很热情。
我在幽暗中踏着狭窄的木楼往,经过一个小亭子间,楼上只有一扇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
老人七十多岁的年纪,身穿宽松的绸缎斜襟盘扣衫,满头银发,纹丝不乱,皱纹平整,目光平和,虽然初见我那一霎时掠过一丝惊愕,紧接着微笑浮出,神情恢复镇定。
“我就是白雪珠……您找我有事吗?”
说来话长,我之所以贸然拜访这位陌生的白老太太,起因是一封偶然落到我手中的信。
(二)一封未启封的旧信
说来惭愧,我经常迷路。
不过我不怕迷路,走错路常常会有意外收获,尤其是在大上海,高楼丛林阴影下,常常藏匿着一些朱瓦红墙的石库门老房子,一些小门脸的特色商店或是一些迎面眼睛亮,错肩想回头的上海女郎。
那天,我又迷路了,本来是想去淮海路商业区,走出地铁站,竟然看见一个旧货市场。
这次我又迷路了,本来是想去淮海路商业区,走出地铁站,竟然看见一个旧货市场。
那是一片刚拆除旧房子的空地,残垣断壁之间,人声鼎沸,鱼龙混杂。被人踩平的空地上堆放着大量二手货、洋垃圾,大到旧冰柜,小到大头针,无奇不有,周边还聚集了很多小吃摊,油煎的饼、鸡杂串、臭豆腐串……在一片缺胳膊断腿的工艺品摊档尽头,我看见一堆旧书。
我扫视了一眼,见多半是些学习材料,以医疗方面的居多,完全勾不起我的兴趣,就在转身要走开时,脚尖踢到一件东西,低头见是一本书,挺厚实,弯腰拾起来,老式布面精装本,民国廿九年开明书店版的《西洋医疗史》,虽然我对医护书籍毫无兴趣,只是处于习惯随手翻了翻,立即被书中的插图吸引住了——不少古老的欧洲医院建筑,包括西班牙圣克鲁斯保罗医院,看了这插图我才知道,这座建筑居然始建于1401年。
买下来,只花了三元钱。
那本书实在太厚了,我不可能背着它东奔西走,我决定将有建筑物的插图撕下来。
这书已经有六十多岁,却不像有多少人翻阅过的样子,也许是太久没人看了,许多页面都因受潮而粘在一起。我小心翼翼一点点撕开,撕到一大半时,书页中掉出一样东西来,拾起一看,是一封信。
而且是一封未启封的信。
是一封从美国纽约寄到上海的信件,邮票与邮戳都是1941年的,用手捏捏,很薄。
收信人名叫白雪珠,地址是提篮桥周家嘴路117弄22号。
我找来剪刀,正打算剪开封口探个究竟,就在刚要下刀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
万一,这个叫白雪珠的人还健在呢?
我进入上海地名网站查找了一下,当年的周家嘴路依然还在,街名都没改。
(三)同胞相认
白老人惊诧地接过信件,看了信的落款,眼眶立时潮红,她拉住我的手,连声道谢,“先生,侬有心了,谢谢侬,谢谢。”
老太太拎起一把白瓷壶,给玻璃杯注进一点儿茶汤,汤色浓酽没有一丝热气。随后,她又取出一只热水瓶,往杯子里注进热腾腾的开水。
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心头一热,连忙起身右手置于胸前,身体微微前躬,致了一句“色俩目”。
老太太连忙站起身,回了我一个“安色俩目”
“色俩目”是阿拉伯语,意为“和平”是我们回族同胞之间的基本问候语。
“你怎么看出我是穆斯林?”老人笑了。
“您泡的茶卤——”我指指白瓷壶,说,“小时候,我外婆外公也这么泡茶。”
“是的啊,我们南方回民就兴这个……”
巧遇同族,彼此间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我因此而有了足够的勇气探寻我的好奇。
(四)纪念物
“感谢真主……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五十,不,六十年了……我竟然还能见到这封信。”老太太边说边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展开信笺。
一张彩色纸片被信笺带出,飘落到地板上。我弯腰拾起来递给老人,纸片质量很好,印刷及精致,欧洲古典花边环绕着一座十八世纪欧洲建筑,纯白色的大理石宫殿在蓝天下耸立,像是白云切割堆砌出来的童话城堡。
“这个,想必就是维也纳歌剧院吧……”老人看了半天纸片,又递还给我,老人说:“难得你那么有心有缘,我就给你说说这信的来历吧……”
“这是辛格给我写的信,辛格—奥赫斯,我还记得他的全名,一个犹太小伙子,六十年前,他一家人从奥地利逃难到上海,就住在我家隔壁。”
“那年我才十七岁,在制造局路伯特利教会医院的护士学校读书,这本书是我当时的参考教材,民国三十年以前,我们这一带是公共租界,很多难民逃难到这里,我家也是从东北逃到上海来的……九一八事变之前,我父亲在长春行医,是长春有名的回回大夫,到上海后,买了这所房子。”
“难民中不仅有中国人,也有来自欧洲、俄国的犹太人,辛格年龄与我差不多,我们很友好。但是我父亲不喜欢犹太人……你知道,教门不同,所以严禁我与辛格来往。”
“我喜欢听辛格讲欧洲,讲奥地利,讲他的家乡维也纳,他说维也纳的歌剧院比我们的京戏还热闹,许诺说战争结束后要带我去维也纳听歌剧。”
“后来,他父亲弄到了美国签证,一家人便离开了上海。”
“辛格一家走后不久,我便收到这封信。那是一个冬天上午,那天阳光很温暖,我在楼下天井里晒太阳看书,邮差给我送来这封信。正要拆信看,父亲回家了,我怕父亲看见,连忙夹紧了书中——就是这本《西洋医疗史》。”
“父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神色慌张地说,快,马上收拾行李,下午两点的船票,我们到香港去。”
“报纸上刊登了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消息——美日开战,就意味着租界不保。”
“由于时间太匆忙,所有的书都没法带走,我记得当时父亲把书都打包放进了地下室,本来我是一直捧着这本书的,等我帮妈妈收拾完衣物,书已经不见了。”
“我们一家人到了香港,一去就是四十年,直到大陆打到了四人帮,政府归还了这处房产,我才得回到上海。”
“唉……房子还在,但里面所有的家具器物都不在了,书籍更是无影无踪……我就把房子租给了原先住里面的居民。”
“人上了年纪,总想落叶归根,孩子都成人了,各有自己的家,老伴过世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老人一席话令我嘘唏不已,看看老人手中的信,我不忍再问信的内容,双手奉还那张彩色图片,打算告别。
老人没接画片,说,“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五)歌剧院之缘
两年以后。
本来是晚上八点的航班,到十点还不能登记,真没想到国际航班也会延误。
我百无聊赖,在机场书店瞎逛,买了一本《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传:一幅肖像》——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的生平,随意翻看。
凌晨两点,飞机终于起飞了。飞行时间十二个小时后,到达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机场时,时间反而倒退了六小时,国内已是中午一点多。这儿天刚亮。
此次来布达佩斯,是参加一次博物馆行业的学术交流会。
下榻的饭店在多瑙河西岸,对面是佩斯城区,绿树丛承托起一幢幢尖顶、圆拱顶的或是红瓦屋脊,窗户宛如一幅欧洲古建筑全景图。
楼丛中,一幢十八世纪宫殿式建筑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我心忽地一震,掏出钱包,抽出两年前白老太太送我的那张画片,画面上的建筑物与眼前这幢大房子何其相似。
问了服务台,原来那是匈牙利的国家歌剧院。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一定更宏伟,我决定去看看。
欧洲城镇街巷行人寥寥,田野里也看不到农人耕作,乘大巴从匈牙利进入奥地利,没有看到国界线,没有边检。汽车进入音乐之都维也纳,四周也是一片沉静。
到达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门前广场,才看到众多人群,多半都是游客。
歌剧院门前一行擎天大柱缩小了游客身形,画片与实体之间的反差就如廊柱下女神石雕与门卫的体型差距,大象与小猫。
“这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代建筑……”同行的齐老师指着廊柱向我介绍建筑特点。
“进去看看吧。”我建议说。
“这可不是随便想进就进的,参观必须提前预定,每天游客名额是受限的。”齐老师曾在法兰克福学习过,不止一次来过维也纳。
“那我们买票进去吧,在这里听一场歌剧是我多年的愿望。”
“哈哈,那更不可能了,这家歌剧院每年演出300次晚场,节目提前半年排定,票价昂贵不说,至少也得提前几个月预订。”
(六)依人先入
事实上,那天晚上,我还是走进了维也纳歌剧院,当晚演出的是莫扎特名剧《魔笛》
晚上七点,小车成队驶进剧院门前庭院。各色晚礼服女士,在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先生们搀扶下,步入剧院大门。
我在一名侍者引领下,穿过一行行著名作曲家的半身大理石像,再转过两条半圆弧型的油画走廊,才进入我的座位,真不错,竟是一个三楼的小包厢。
马蹄铁形剧场空间辽阔,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金碧辉煌,洛可可式线条装饰着每一个角落,席位多到数不过来。
数数有多少个楼层总可以吧。
还没来得及数楼层,包厢内,一个倩影跃入眼帘,着实把我惊了一下。
包厢已经有人了。
(七)同为座上客
演出尚未开始,包厢里灯光明亮,包厢里有两个席位,一个女孩占据了左边的位置,见我进来,她笑盈盈地从坐席上站起来,向我打招呼。
“您好……”一口标准清晰的普通话。
“您,您好……”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女孩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瓜子脸,学生头,眉清目秀,笑容中含着一对酒窝。白色连衣裙显出窈窕身姿。颇具江南女子风韵。
“我叫君君……”
我也自报姓名。
我们握手,然后坐下。
这时,剧场灯光渐暗,演出大厅上空,序曲回旋。
演出结束后,我与君君在剧院附近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一个通宵。
女孩告诉我:“我在美国进修,我的老师是奥赫斯家族的后裔,他是个犹太人,上个月我离开美国到德国求学,临行前老师邀请我去他家里,说是他父亲有事拜托我。
“他父亲竟然会说中文,一聊才知道,六十年前,他家人为逃避纳粹迫害,经上海逃亡美国,曾在上海住了一年多……
“辛格先生说,他年轻时曾希望请一位中国女孩到维亚纳听歌剧,但世事变迁,他已经找不到那女孩了,就送给我一张票,以聊平生之憾。”
我震惊莫名,颤抖着摸出那张纸片,推到君君面前。
君君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发黄的纸片,眼睛忽地瞪大:“这是威尔—奥赫斯家族的永久性专席票啊,你怎么会有的?”
我笑了笑,从包中掏出那本在机场买的《一幅肖像》,翻开其中的一页指给她看:
“维也纳稍有名望的人都会在国家歌剧院或维也纳交响乐团拥有长期订票,这些固定坐席一代又一代被沿袭下来,已成为一种社会等级的象征,为了获得一张在维也纳被视为最低等级的‘单座’票,有些人得通宵排队,而另一些人的座位已预定了一百年。”
是的,冥冥中,我猜对了,那张纸片就是威尔—奥赫斯家族预定了一百年的专席票。因此,那晚我才走进了维也纳歌剧院,完成了夙愿。
君君盯着那本书良久,最后抬起头,朝我微笑。那是我一生无法忘怀的笑容,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这本书的译者……”
回国后,我马上去往周家嘴见白氏老人,不料,老人已经在三个月前与世长辞了。
君君后来成为了我妻子。
女妖的歌声
音乐传奇故事。
酷似恩师的中国学者,挪威森林中的异邦美男子……少女的初夜将会献给谁?
(一) 到意大利学歌剧
十三岁那年,韦珍香就立志要到美国学唱歌。她在电视里看见那些表演“美声唱法”的演员羡慕不已——那些姐姐穿的衣服实在太漂亮了。
进城上高中以后,韦珍香才知道,原来所谓“美声”不是“美国人的歌声”而是“完美的歌声”,美声唱法的故乡不在美国,而在意大利。
十六岁那年,韦珍香确定了人生目标——到意大利学唱歌剧。
帮助韦珍香确立人生目标的是艺术学院附中的音乐老师钟亮亮。
那年“三月三”,钟老师进龙胜山里“赶歌墟”,被珍香姑娘高亢亮丽的嗓音折服。
农历三月三,是广西壮族的重大节日,青年男女对歌求偶,比机智,更比嗓门。那一年,十四岁的壮乡中学初二女生韦珍香当选为全县歌王。
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啊,完全具备花腔女高音的生理基础。
钟老师找到了小珍香的父母,鼓励他们送孩子去读艺术学院附中。
得到钟老师鼓励,小珍香学习非常努力,中考考出个好成绩,家里穷,没钱供她读进城读书,钟老师给掏的生活费。
为了帮助小珍香实现出国求学梦,钟老师还专门帮她请外语老师补课,学英语,也学意大利语。
小珍香也很争气,十七岁,在全国中学生歌咏大赛中拿到一块金牌,高中还没毕业,好些艺术院校和文艺团体都想为她预定未来。
韦珍香毫不犹豫拒绝了,她执著于一个目标,高中一毕业,就到意大利学唱歌剧,目标定位是——意大利米兰威尔第音乐学院。
十九岁,高考前夕,韦珍香得到一个机会——香港歌剧院要排演威尔第的歌剧《茶花女》,导演在内地找主唱演员,遇到了钟老师。
正巧,《茶花女》是珍香学习意大利语演唱时的功课,一面试,导演非常满意。
壮族姑娘普遍个子不高,珍香却是个另类,发育之后,珍香身高居然突破了一米七,完全符合西洋歌剧对演员的身高要求。
“放弃高考,在香港演出,距离意大利米兰威尔第音乐学院又近了一步。”钟老师果断地为珍香做出了决定。
钟老师的决定非常正确,意大利政府每年会给香港地区几个政府奖学金名额,用于资助那些在音乐、美术等领域的艺术人才去意大利进修深造。
《茶花女》演出成功,珍香得到了去意大利的政府奖学金名额。
是意大利米兰威尔第音乐学院是声乐艺术的天堂,天堂的最大特点是——高路入云端,天外有天。
老师对珍香的培养目标是——最好的花腔女高音。
花腔女高音就是能在高音区不断变化声腔花样,炫耀技巧的演唱方式。除了换气技巧,肺活量和耐力之外,肉嗓子要可能达到音域的最高极限。
艺术是没有极限的。但人的生命有极限。
(二)女妖传说
哲木友子死了。
声乐系的东方学生不少,东方学生也比西方学生肯用功,西方学生下课后都忙于谈恋爱,东方学生都在努力练习……即便如此,成绩还是不如西方学生。
哲木友子是日本人,日本人特别急功近利,学声乐,一般每人只跟一个老师,友子交双倍学费,拜了两家师门,上午、下午分别跟不同老师上课,晚上自己还加一课,本以为这样的努力可以加速超过意大利人,不料因劳累过度,一命呜呼。
哲木同学的死,给珍香敲了一记警种,虽然她没钱同时拜两个老师,但一样是把全部业余时间用在学习上,不肯有半点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