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坼、邢克法二人草草用过早饭,便出了家门,用膳之时,百里坼已经请教过邢捕头今日的行程。他们今日所往的乃是长安城中极有名的两处所在,其一,是西市之中王家所开的斗鸡场——百胜坊,其二,乃是长安闻名遐迩的鬼市。
鬼市百里坼倒是知道,此市只在入夜之后开放,也不禁寻常人等前去旁观。百里坼前些年也曾去过一次,只觉得灯火暗昧不堪、路人和店家行迹也都有些诡秘味道,但更多的味道也咂摸不出来。还有很多寻常商家混在其中,摆摊卖些不明所以的仿制法器,说是鬼市,更像是借着这种氛围诓骗少年人的黑市。
至于这百胜坊就更是出名,长安的大小纨绔平日里的娱乐无非就是斗鸡斗狗、驾鹰玩雀,要说热闹,还是这斗鸡为其中第一。这百胜坊乃是一位小侯爷的私产,靠山硬,赌品佳,自然就成了纨绔们的首选。百里坼的家境本就供不起这些玩物,跟着徐襄陵去过几次,赌过几盘边局,有输有赢,兴致也是缺缺,倒是襄陵手下有一只金羽高冠大将军,是这百胜坊的几只羽帅之一。
按道理,斗鸡场这样的所在也是夜间方才热闹,但长安城中多得是锦衣玉食的闲汉,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每日鸡鸣一想就泡在这斗鸡场里的,那也是大有人在。
“打探消息的所在,无非就是酒馆、集市与赌场。此话也不是什么独门的经验,混过几天江湖的所谓侠客、浪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但这不妨碍它是实打实的道理。”
“长安每日往来的人士岂止数十万之多,这寻常的客栈酒馆就不那么管用了。若是在一般小镇,这客栈店家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所在。你别以为这修士一流高来高往不住店了,在客栈之中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你试想,一众旅人旅途劳顿,买些酒水坐在店里高谈阔论只时都讲些什么?自己贩货所得、家中琐事?自然不是,讲的都是旅途所见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这些消息半真半假,但听得多了,便能整理一条脉络出来。”
“至于集市,寻常的集市可就不好使了。但长安、洛阳等大城,可是都设有鬼市。要知道,宗门修士是修道人中的肉食者,自被引入门中之后便是衣食无忧,可散修却是大大不同,修行所耗的每一种物资,都需要自己筹措。可每个人的机缘不同,今日鸿运当头得了一件重宝,明日或许就发现此宝与自身法门相克,得来亦无用处,这个时候一个稳定的交易渠道便是必不可少,这鬼市也就应运而生。你们少年人或许早就自己去转过玩过,估计也早已大失所望,觉得不过是借着些许噱头诓骗愚民的所在。其实这也是鬼市里的散修有意为之——凡夫俗子本就不识法器,纵是看了也是不懂。如此泥沙俱下倒也更安全许多。”
“就比如那摧灵针,锋锐异常,但不能久存,只要见光见风,针尖便要失其锐气,就算以各宗秘藏法门收藏,存期也不过一旬。故而擅用此针者或是直接购置成品或者购置材料自行炼制,都离不开这坊市交易。其他散修也是一样,擅用符法的,你便追查符纸、朱砂,擅用咒术的,你便追查法坛、法令,擅用阵法禁制的,自然也有旗令、灵木等物可供追查。”
“至于那赌场嘛,道理又有不同。赌场之中本就龙蛇混杂,总有些修为较低的散修,也想去仗着微末道法,赚些黄白之物。然而赌局本就是听天由命之事,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事,人们心神激荡,口舌自然就会放松,只要手段得当,便不难把话套出来。不过今日我们去这斗鸡场,却不是问话,而是去找人。”
邢捕头这一路上,讲了这么许多办案查人的道理,显然也是对百里坼这位唯一传人动了真情,只想着将这一生混迹公门所得的经验快些传给这只愣头愣脑的初生牛犊,让他长高长壮。百里坼自然也是竖耳谨听,不愿拉下一分一毫,直到此时,才得以插进一句嘴去:“我们此去,又是找谁?”
“这人可是有名了,整个长安城的少年里,怕是也没人不知他的名号,没人不想做和他一样的侠客。”
“哦?我倒要听听是谁。”其实要说长安城里家喻户晓的游侠儿,那还真是不少,想从这成百上千个人里挑出一个,那还真有些难度。
“南霁云此人你可知晓?”
“南八!”百里坼又怎能不知此人名号。此人乃是南朝勋贵之后,至今亲族已是零落,但一身清贵之气却是丝毫不减,粗麻衫子穿在身上犹是带着一股仙风侠气。更重要的是,鹰犬之类的玩物,没有他南八不精的。这城中的斗鸡、斗狗的场子,没有一日少的了他,没人知道他一个前朝勋贵,每日是从那里变出那些金银,赌个痛快。
南霁云有钱时固然讨人喜欢,但人们却更希望遇到他没钱的时候。若是哪日南霁云在赌场之中输光了金银,手瘾却还没过得爽利,这时候他便会以“南八一诺”换取些许金钱。他许下的事情,少则七天,多则两旬,必会鬼使神差的办成,谁也不知此人究竟使得何种手段。
以百里坼现在的眼光,结合之前与这位传奇侠客的几面之缘,他已是知道此人是有修为在身的,而且起码是比自己强上许多,更为精确的水准,他便估计不出了。
二人一路言笑,转眼已至百胜坊。
此刻为时尚早,坊内客人不多,倒是数个小厮忙前忙后,收拾厅堂,手脚皆是利落干净,一看便知东主精明、训练有素。邢克法环视一周,嘴唇一抿,将手向着二层一指。百里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人麻衣佩剑、道骨侠风,一派风流气象,不是南霁云,又是谁来?
此时南八也已经看到了楼下的邢捕头,却也未下楼,只是略一颔首,微微一笑。如此“礼遇”,百里坼也没觉得他有分毫不恭,反而是如沐春风甘霖。
“南兄,可好?”邢捕头上前数步,抱拳行礼。
“不好。”南霁云一手扶持腰下所悬佩剑,一手单拳虚揖便算还礼。身形只是一摇,不知如何挪移,已是下得楼来。
“老邢你若无棘手要案,绝对不来找我。想做我南八的朋友,却不愿和我一起沾些酒肉红尘,世上可没这等好事。”
“南兄亦知吾之秉性,这红尘虽好,在我心中却挤不走幽司那二三杂事。”邢捕头任南八把着肩膀,嘴上仍是油盐不进。
邢捕头,你这可真是求人办事的好态度,百里坼心中腹诽一句,果见那南霁云把脸一板,作色道:“今日再想找我办事,却没那般容易。瞧见场边那笼子没有,里面一只黑羽红冠的‘火尖枪’昨日里让我足足输掉赤足真金三十两,你若是能挫了它的锐气,什么难事我都给你老邢办了,若是不能,今日便免开尊口。”
“南兄,你看我一介捕快之身,养得起斗鸡这贵重玩意?”
邢捕头方才回嘴争辩未完,南八已是又上得楼去,倚着栏杆,仰头瞑目,再不看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