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卷宜比平时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康华医院。
虽然才7点半，医院那道由白色大理石包裹的气派大门下已经出现了堵车的盛况。两排并行的车龙从大门外一直拥堵到了医院大院内，远远看去，犹如龙嘴里吐出的两根长须。一位穿着制服、身材魁梧的保安在两排车队里忙前忙后，他嘴里不时大声说着什么，脸上的汗珠在晨曦中闪闪发亮。
罗卷宜记得这个保安姓王，来医院已经有三年多时间。平时上下班碰到了，罗卷宜都会称呼他一声老王。老王尽责地指挥着，但是车队却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有失去耐心的司机开始猛按喇叭，空气中立刻浮动起焦躁的气息。
难怪大家都说，康华医院的门难进啊。罗卷宜暗自感叹。
作为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三甲医院，康华医院不仅在四川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更是整个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顶级医院，就是放在全国范围内比较，康华医院也常年占据全国医院综合实力前三甲的宝座。这样一家权威医院，日日重复“门难进”的拥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罗卷宜心中，“门难进”还有另一层意思。
能够在康华医院就职是无数医学院高材生的终极梦想，这其中就包括年轻时的罗卷宜。作为一名年幼丧父的小城青年，罗卷宜立志要成为康华医院的一员。他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天赋，一路从医学本科读到医学硕士，然后考取全额奖学金奔赴美国，师从国际生殖学权威道威尔教授，直到拿到了生殖学博士学位，他才得以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穿上了胸前印有“康华医院”的白大褂。
经过十几年的艰苦打拼，如今的罗卷宜可谓功成名就，不但是国内知名的生殖专家，还在去年升任康华医院生殖中心副主任。以他45岁的年纪，在全国医学界都堪称“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
保安老王的疏通终于有了成效，左侧的车队开始缓慢移动。早已经偃旗息鼓的司机们，个个象打了鸡血一样，立刻重新发动汽车、蓄势待发。罗卷宜坐在黑色奥迪车内，手握方向盘，期盼着自己这边的车队能够早点开动。忽然，空气中传来“砰”地一声碰撞声，随即是人们的惊呼。寻声望去，只见前面一辆蓝色标致车的车头向左，直接“吻”上了左侧一辆黑色轿车。罗卷宜歪了歪头，看清楚了那辆黑色轿车的车标。好家伙，竟然是一台玛莎拉蒂！
标致车里跑出来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的小青年，看着自己因为心急抢道而酿出的车祸，他惴惴不安地将手插在牛仔裤后兜里，一脸焦虑地望向玛莎拉蒂车内。
同一时间，玛莎拉蒂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人出现了。他理着干净的平头，身上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里面的白衬衣干净而烫贴。更为特别的是，他的手上戴着一双洁白的手套，在阳光的照耀下，白手套发出高贵的光亮。罗卷宜就此断定，这个男人并非豪车真正的主人，大户人家的司机是有这样的排场和气度的。
白手套和惹祸的T恤青年简单交谈了几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平静中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居高临下。随后，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很明显，是找交警来处理。
罗卷宜这边的车队也开动了。他收回视线，缓缓地开着车龟速前行。接近车祸现场时，玛莎拉蒂的后排车门忽然打开，从车厢里钻出来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袭黑裙，低着头，漆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当罗卷宜的车从她旁边经过时，女人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年轻的、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特别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深得象两口井----谁要是掉进去了，一定爬不上来。
罗卷宜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黑裙女子转头和司机说着话。司机脸上高傲的神色即刻消退，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谦恭的郑重表情。他调转身体，朝女子的方向微微前倾，两手交叉握于腹部。眼睛则专注地看着黑裙女子，配合着对方说话的节奏适时地点头。玛莎拉蒂司机训练有素、得体周到的举止吸引了一众看客羡慕的目光，这样高素质的司机，究竟出自怎样的豪门呢？
那位黑裙女人并未理睬众人复杂的目光，和司机交代了几句，她忽然离开豪车匆匆向前走去。女子走得很急，到最后已经接近奔跑的速度。黝黑的长发飘扬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象一个大大的问号。
8点正，罗卷宜准时出现在门诊大厅。他绕过排队的长龙，来到旁边帖有VIP字样的窗口。这是专门为VIP病人设置的挂号窗口，在这个窗口，VIP病人可以随时挂到自己想要的专家号。而非VIP的普通病人，为了能在当天挂上一个专家门诊号，常常需要凌晨四五点就赶到窗口前排队等候。至于什么样的人能成为康华医院的VIP，条件很复杂很苛刻，但是概括起来却又很简单，简单到最后只剩四个字---非富即贵。
罗卷宜有自知之明，虽然自己已经跻身专家学者之列，但离“非富即贵”还相距甚远。他来VIP窗口挂号倒是底气十足，不但因为昨天已经和VIP窗口的负责人打过招呼，更重要的是，他要挂的专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的，他要挂“主任医生、博士、中青年学科带头人、生殖中心副主任罗卷宜”的专家号。换言之，今天，他要成为自己的病人。
说来话长。
作为国内知名的生殖专家，他让无数对夫妇走出不孕的阴影，成功怀孕生子。但是他自己，虽年已45，却依然膝下无子。和城市里众多的大龄未育家庭一样，夫妻两人最初的原因都是因为“忙于事业”。罗卷宜30岁结婚，那年他从美国学成归来，如愿以偿地进入康华医院工作。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母亲开始张罗着为儿子物色合适的对象。经过亲戚朋友的穿针引线，罗卷宜和大学教授之女、小他5岁的才女张芊茹确定了恋爱关系。第二年，两人就举办了隆重的婚礼。一个是前途无量的留美博士，一个是任职外企的教授之女，这桩门当户对的婚事让守寡多年的罗母心满意足。
结婚那天，罗母按照家乡的风俗，将几颗花生和大枣放在媳妇的枕头下，意喻“早生贵子”。花生和大枣都被张芊茹悉数吃进肚子里，但是贵子却并没有早到。
婚后，罗卷宜为了在康华医院站稳脚跟，白天给病人看病，晚上则埋头搞科研写论文。他的论文频频发表在国际核心期刊上，他也频繁地受邀出席国内外的各种学术论坛。不到40岁，已经破格升为主任医生。每当母亲关切地询问何时能抱上孙子时，罗卷宜总有些歉疚地说，再等等、再等等。
一个巴掌拍不响。偏偏张芊茹也和罗卷宜一个德性，都是百分百的事业狂。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就进入知名的外企工作，一路打拼，从普通职员升至手握生杀大权的副总。职场如战场，稍一懈怠，就掉入不进则退的境地。有两次，扭不过罗母的催促，张芊茹有些勉强地为自己定下了怀孕计划。可是，仅有的两次怀孕，都在不到70天的时候发生了流产。
时间不等人，拖拖拉拉之下，张芊茹转眼就35岁了。作为生殖专家，罗卷宜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的妻子已经进入高龄产妇的行列。这才有了紧迫感。不停给妻子交流谈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放慢事业的脚步，完成生儿育女的人生大事。张芊茹总是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中，常常是罗卷宜这边已经做好备孕的工作，张芊茹那边又因为一个工作任务而被迫放弃。
渐渐地，夫妻间的争执多了起来。在生育问题的阴影下，夫妻二人的关系时好时坏，像钟摆一样始终处于不稳定状态中。钟摆左摇右晃间又蹉跎了五年，现在，罗卷宜45岁，张芊茹40岁了，这已经是一个女人生育的最后红线。
怎么办？生还是不生？面对丈夫的一次次逼问，张芊茹终于妥协了，牙一咬，从嘴唇间蹦出一个字---生！
VIP窗口前只有三五个人排队。而排在旁边普通窗口的队伍却已经蜿蜒到了玻璃大门边。这就是差别。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人总是以三六九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罗卷宜一边感叹，一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是一只设计简洁的欧米茄，三年前出席学术会议在法国购得。腕表的指针指向八点零三分。昨晚已经和张芊茹电话约定，他先去VIP窗口挂一个自己的门诊号，预留一个自己给自己看病的时间和名额。张芊茹则在八点半前赶来医院，争取成为他当天的第一个病人。
是的，张芊茹昨晚并不在家。她陪同美国大客户到临近的绵阳市考察，已经出差三天了。张芊茹在电话中一再保证，自己一早出发走高速，绝对会准时到达医院。
罗卷宜在电话那端有些不忍地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VIP窗口就是神速。几分钟后，罗卷宜前面就只剩一个人了。排在前面的女子将身体微微蹲下来，头尽量靠近挂号窗口，她说，我要挂最有名的生殖专家。女子的声线是少有的女低音，低沉中还略带沙哑。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透着一种坚定，这让她一开口就有了一种不同凡响的震慑力。
坐在窗口里的挂号员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她说，您有具体想要挂的专家吗？或者，我可以为您详细介绍几位。
女子并没有接话，而是用斩钉截铁地声音重复，我要挂最有名的生殖专家。
挂号员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愣，随即恢复了笑容。作为一名VIP挂号员，她深知此窗口的服务对象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因此，她坐到这个窗口前的那一天起，就失去了普通窗口那种可以随时随地给人脸色的自由和快意。
挂号员清了清嗓子，用异常温柔地声音说，这位女士，今天坐诊的生殖专家中，排名第一位的是罗卷宜医生。他是主任医生、博士、中青年学科带头人、生殖中心副主任，您意下如何？
女子稍一思索，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她挂完号，拿着就诊单转过身来时。罗卷宜不禁一怔。
竟然是她！刚才从玛莎拉蒂出来的黑裙女子。
女子和罗卷宜结结实实打了一个照面，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停留在罗卷宜脸上，只一瞬，又迅速移开视线，漠然地快步离开。这一瞬间的对视，让罗卷宜得以把女子的脸看了个仔细。这是一张被上帝精心雕琢过的脸庞，立体精致的五官犹如艺术品般的存在。她的脸没有红尘脂粉的艳丽，却多了一种大理石般的光洁质感。罗卷宜甚至能以医学博士的专业眼光判定，女子的年纪不会超过30岁，具体会在25岁到29岁之间。最让罗卷宜惊讶的是，在女子左眼的瞳孔边，藏着一颗黑色的小圆痣。在她把视线从罗卷宜脸上移开之际，那颗小圆痣在瞳孔的转动下，发出一种隐隐的光亮，像一颗闪烁的小钻石又像一滴没有释放的眼泪。
这个瞳孔有痣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