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对于星海大学的学生来说，难度一点也不比每天早晨出操大。从识字开始，他们就已经习惯被架到火上烤来烤去，个个都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躯。不过，这次英语四级考试却让他们感到有点吃不消，赵家鸿就不止一次听人抱怨说当年参加高考也没有这么累过。这当然说得太夸张了，他们之所以感到不适，只是因为已经懒散惯了，一时紧张不起来。
除了通不过四级就拿不到学位这个原因外，压力更多地来自于上边。管理系有自己的小九九，学校也在打自己的算盘。就在年初，国家教委推出了一项名为“211工程”的宏大计划，要在新世纪到来前建设100所达到国际水准的重点大学，所以谁都要削尖脑袋往里钻。作为与哈工大、东北大学并列的东北三强之一，星海大学在师资力量和硬件设施方面颇有优势，而四级考试又是大学阶段唯一的全国性统一考试，所以更要借此压倒对方。
考试结束后，赵家鸿和徐晓卉一起走出了考场。徐晓卉问他考得怎样，赵家鸿自信通过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能不能拿到优秀就难说了。
“你记得那道听力题吗？问的是蛇在什么地方生活，我听反了，就在四个答案中选了一个南极，现在好了，企鹅和蛇成了邻居了！”
徐晓卉听了直笑，不过，她笑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声息，你只有看她的脸才知道。
“幸好企鹅不是农夫，不会把冻僵的蛇当做自己的蛋抱在自己怀里，否则就坏了。”
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幽默，可是能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于是，赵家鸿连连点头称是，可是一转身却发现她已经落到了自己的身后。
赵家鸿感到莫名其妙，抬头一看，才发现莫春正站在大门口。
现在才到六月头，市里赶时髦的女孩子也刚刚穿起了裙子，可是她却走得更远。一条浅色紧身背心，把上身勾勒得凹凸有致，配上深蓝色的牛仔短裤和软底拖鞋，暴露在外的部分，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眩目的白。她还把头发像马尾巴一样扎在了脑后，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拥挤的人群中顾盼自如，招引了无数目光，以及一声尖利的口哨。
见到赵家鸿，她就施施然地走了过来，赵家鸿自己却有点紧张，要知道，两人秘密约会已经有两个月了，可这却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中相见。赵家鸿正不知道该怎样介绍她时，她却主动开口了。
“我是家鸿的女朋友。”也许是赵家鸿的主观意识，觉得她的声音比以往还要清亮。可是，周围的人却全听到了，于是，目光的焦点就集中在了赵家鸿的身上，其中有些人还见到他和靳璧的那一幕，他们实在纳闷：这个小子为什么总有好运气？
徐晓卉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了，互相介绍后，还是莫春主动开口了：
“我见过你一次，和那时相比，你现在的变化可真大！”这句话从字面上讲没有什么不妥，可是赵家鸿却觉得含有一点挑衅的意味。
“你不也一样吗？时间长了，谁都会改变的。”徐晓卉的回答也显得绵里藏针。徐晓卉走后，莫春似笑非笑地盯着赵家鸿，看得他心里发虚。“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先是靳璧，后有陈嫣红，现在又多出来了一个徐晓卉，我倒要听听你怎样向我解释。”“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而已，你——你可不要乱想。”“你瞧你，我随便问一问，你就变得那么紧张，倒让我怀疑真有那么回事了。”莫春的回答总是这么绝妙，让赵家鸿自觉吃了亏也说不出口。“你怎么又不说话了，真生气了？”两人走了一段，莫春注意到他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转。“你不是说过不能让台里知道自己在谈恋爱吗？现在好了，傅老师不到下午就会知道的，你等着回去挨批吧！”赵家鸿开始反击了。
“傅老师就算知道了，也只能骂那个姓赵的小子坏了良心，居然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耍花枪，可不能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根本就不回去！”原来，她上午已经辞去了广播台台长的职务，理由是自己要考研，傅老师当然很惋惜，可是也懂得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于是李潜龙就当仁不让地成了继任者。
赵家鸿这才明白原委，怪不得她这么大胆呢！于是，赵家鸿感激地将她揽进了怀里，再一次向她道歉。近来道歉的次数太多，那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一次比一次顺溜。不过，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这倒还象话。瞧你刚才的样子，就像和我处朋友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莫春奚落道，她虽然喜欢欺负他，却知道适可而止，加上今天心情高兴，所以就此打住。
和莫春一起吃完午饭，然后一起去市里看电影，最后再将她送回家，等赵家鸿回到寝室时，已经到了晚饭时节。在六个兄弟们的眼里，他已经成了某种特殊材料制造出来的人。“怎样才能找到女朋友？”金哲劈头就问，刘大为、崔锋、王子奇和宋闻道的耳朵全竖起来了，连郑君也在蚊帐中探头探脑。“这个嘛——，如果你觉得是个问题，它就是个问题；如果你觉得不是个问题，它就不是个问题。”赵家鸿故作高深地回答。旁人听了大为扫兴，只有宋闻道很是佩服。“高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才是真境界。”考完四级之后，赵家鸿的心情就像紧绷的弹簧骤然松了下来一样，几天也恢复不过来。他的伙伴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系里体察民意，把课程进行了适当调整，给了三天假期。这天晚上，才过九点，赵家鸿就要上床睡觉，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来的竟然是岩冰。自从那次海滩护鸟行动之后，赵家鸿再也没有参加过“兰心盟”
的活动，以至于不好意思去见岩冰，可是现在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了。“我马上要毕业了，想把这一摊子交给你。”“其他的人呢？”赵家鸿觉得自己难堪重任，同时又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近来，自己突然成了个香饽饽。系里安排他出任年级队长当然算不上什么提拔，傅老师对他不能到广播台工作表示遗憾就让人感到意外，连远在凉州的章天一这样的大角色也对自己青眼有加，这就不能不让他感到得意外加一点惶惑了。
“他们有的和我一样要毕业，有的虽然很热心，可是感召力不够。在这方面，你有特殊的优势。”
赵家鸿不知道他说的“特殊优势”是什么？却知道“兰心盟”正面临着分裂的危险。很多人，尤其是新成员对这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表示不满，提出要把环保和旅游结合起来，不但能扩大队伍，顺便也能创造一些经济收益。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可是现在的赵家鸿已经不是一腔热血的新生了，经过了几番练历，他真正体会到了莫春所说的学生的弱点是什么。他知道如果走上那条道的话，“兰心盟”将失去精神支柱，最终和校园里那些旋生旋灭的业余团体没有什么两样。
两人谈了很长时间，赵家鸿最终没有答应岩冰的要求，不过同意在“兰心盟”下学期公开选举领导人之前暂时代理“盟主”职位。
“我们以后再联系。”岩冰走了，他的去向是兰州上游的一家大型水电厂。可是，赵家鸿却知道自己是不会主动和他联系的。事实上，岩冰走后也没有再给他来过信。
入睡前，赵家鸿将岩冰留给自己的包打开，发现里面除了一大堆计划、章程和宣传单之外，还有剩余的一点费用。那几张钞票，是岩冰自己勤工俭学的收入和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稿费。如果不是参加了公益活动，他应该属于校园里过得很潇洒的那种人。
赵家鸿把包重新装好，放进了存放衣物的一个柜子里，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中包含了惋惜、敬佩、同情和惭愧，甚至还有一丝侥幸。
八八级的老生离校后没几天，暑假就到了。校园里顿时人迹稀少，盛开的月季和聒噪的蝉鸣反而从视觉和听觉上增强了这种寂寞感。赵家鸿这个假期依然没有回家，不过理由和上个暑假完全不同了，因为莫如海并没有再次邀请他去做巡海夜叉。
他现在的任务是陪伴佳人和老人。
刚开始几天，他和莫春几乎形影不离，反正现在放假了，正好可以放纵一下压抑的情感，不过好景不长，莫春很快就意识到了后果的严重，于是狠下心来，规定除了吃饭时间，两人每天只见一次面，而且是在晚自习以后。
那么，整整一个白天，怎么才能打发掉呢？
赵家鸿这个不孝之子，既然敢和父亲顶牛，对老人的态度就更说不上好了。不过，如果这个老人救过自己的命，而且恰好又是那位佳人的长辈的话，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哗啦”一声响，随即是一阵阵咕嘟声，正在负责观测仪器的赵家鸿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就听到了陆达夫气急败坏的叫嚷，以及朱文阁的唉声叹气。
那艘木制的明代宝船模型又沉到池子里去了！
在学校的国家重点船舶实验室里，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不下十次了。而每次沉没，都要引发一次争论。
“宝船根本不可能像你说得那么大！”陆达夫下了论断。
“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明史》上的记载：‘大者长四十四丈，阔一十八丈’。”朱文阁不温不火地回答道。
“可是折算成今天的长度，就是长138米，宽56米，几乎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粗略估算一下，它的排水量达到了15000吨，几乎和现代的轻型航空母舰有得一比。这样的战船，别说建造了，就是行驶也有问题，在风力不够的情况下，只能在海上停下来，可是风一大，就有可能解体。我记得你还说过什么‘云帆高张，昼夜星驰’，全是骗人的鬼话！”
“这可不是鬼话，而是刻在祭祀天妃宫的石碑上的文字。郑和的胆子再大，敢骗皇帝，也不敢骗神仙，因为出海后几万人的性命全攥在人家的手心里呢！”
“那毕竟是迷信呀！我们要讲究科学。你要知道，百米以上长度的木制结构，在风浪的作用下，会发生变形的，最低程度也会影响到船壳的水密性。你看，我们的模型是按比例缩小了50倍的木船，可是依然沉了！”
陆达夫是个唯技术论者，可是朱文阁却精通心战。
“那我不管。我只知道，下西洋船只多达三百多只，其中有几十艘宝船，官兵人数达到了两万七千人以上。也就是说，至少每艘宝船上要装好几百人，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古人能做到的，你这个现代科学家却做不到，算什么本事？”
他们的辩论周而复始，赵家鸿刚开始还很担心，因为陆达夫每次都威胁不干了，可是朱文阁很有耐心，总能扭转局面，于是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继续改进。
乘他们互相攻讦的间隙，赵家鸿就偷偷溜回了寝室。319寝室里并不只剩他一个人，郑君也没有走，因为他要准备参加计算机等级考试。
“今天又失败了？”郑君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别说什么‘又’，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你知道，五六百年前的大船，光凭史书上的片言只语怎能复制出来呢？”赵家鸿现在的身份是朱文阁的跟班，可是心里却倾向于陆达夫的观点。
“也许是他们想得太复杂了，我听说家乡的老人说，《三国演义》里吹得神乎其神的‘木牛流马’，其实就是今天的独轮车！”郑君是四川人，当然熟悉身边的事物。
“谁知道呢？上高中的时候，我倒从一个电视系列节目中听到了一句话，说中国古代的科技犹如聚沙成塔，看起来蔚为壮观，风浪一过就成了白地，一切只好从头再来。上下五千年间，光指南针就重新发明了三次，咱们的老祖宗可真能折腾！”
凭心说，赵家鸿对两位老夫子很尊敬，可是并不理解他们的行为，就算把宝船原样复制出来又能怎样，总不能乘着它继续遨游世界吧？
“唉，要是能找到一艘沉没的宝船，把它打捞上来看一看，不就全明白了吗？”郑君也很感慨。
“嗨！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郑和舰队七下西洋，航迹遍布四海，光是已知的航行里程就超过了十万公里，要在这么长的路线上寻找一艘沉船，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是它自己露了头，谁知道在哪里呢？”赵家鸿觉得这个主意比复制宝船更不现实。
两人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可讲的了，于是郑君继续读自己的《C语言》，赵家鸿看卡耐基的《人性的光辉》。可是没过多久，两个人几乎同时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眼神里充满了惊骇。
自己露了头？天哪！去年夏天的那个风雨之夜，他们看到的像城墙一样浮出水面的黑影，就是一艘沉船呀！
自从那次深夜遇险以来，赵家鸿和莫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竭力让她相信那道黑影只是她自己的幻觉而已。可是和郑君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却探讨过多种可能，甚至连废弃的水雷触礁后爆炸激起的水墙也想过了，要知道在五六十年代，星海湾曾一度成为海军的打靶场。
而现在，其他的种种猜测都烟消云散，赵家鸿自己倒有点奇怪：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想到是沉船呢？
“怪不得呢？你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个歌谣吗？‘金元宝，银元宝，星海湾里真不少；前浪高，后浪低，中浪刚好船头齐。’原来，那个星海湾里竟然真有宝贝！”
“可是，金银财宝自己是不会放光的。”郑君还是很冷静。
“也许船上装的是一种能发光的物质呢。”赵家鸿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
“那为什么要说‘中浪刚好船头齐’呢？”
“你还记得吗？我们看到那道黑影的时候，海上正起着中浪，在星海湾，小浪和大浪很常见，但是中浪却很少，如果那艘船正好就沉在礁石下，在风力、流沙、海潮和自身重心等几方面的作用下，可能会发生起伏，刚好就把船头抬起来了，露出了水面。”
“我们还是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你想一想，虽然那天晚上的天色很黑，可是根据我们的目测，露出水面的长度少说也有百米，这样大的船只怎么可能造出来的呢？即使是郑和的宝船，也未必有这样大的尺寸。”
郑君和赵家鸿一样，对陆达夫的论断深信不疑，他们学的是管理，可毕竟是理科出身，再浪漫的想象也要服从现实的逻辑。“说不定那就是郑和的宝船呢！”赵家鸿突发奇想。“这不可能，如果是的话，它跑到渤海边来干什么呢？要知道，在五百年前，大连还是一片海边的荒滩呢！”郑君的反问很有道理。不过，赵家鸿转念一想，就有了新的疑点。“说大连那时候没有人居住也未必。你不知道，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我在洞里想找点干柴取暖，可是却摸到了一根人的骨头。”“人的骨头？什么样子的？”郑君惊问道。谁要是想到自己居然和尸骨相处了一夜，一定也和他一样后怕的。“不用担心，已经白得发灰了，我看少说也死了好几百年了。”“几百年？那一定是——”郑君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就像脖子被人掐住了一样。赵家鸿也是胸口一窒，两个人互相看了对方几眼，马上知道了下一步的行动：上岛去！当天下午，赵家鸿和郑君从星海公园的码头上租了一条小船，然后一起扬桨向着那个小岛前进。在半途中，他们特意绕了个圈子来到了那片礁石丛中，只见阳光下水波荡漾，什么异常也没有。
两人离开了礁石群，很快就到达了岛上，下了小船后，马上就找到了那个岩石下的山洞。洞里和他们离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地上有他们当晚点燃的火堆痕迹，就是几只被他们惊走的海鸟，以及它们留下的白色粪便。
在小洞的后面，还有一个开阔一点的大洞，当初他们谁也没有进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