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过初五,赵家鸿逃也似地离开了家。现在,他陷入了痛苦的泥沼中。对于过去的那件事情,一方是证据确凿,众口一词,而另一方却指天矢日,坚决否认,让他实在不知道该相信谁为好。
一出大连车站,他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去找莫春,而是直接来到了朱文阁的家中。在这里,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赵德光和朱非烟曾经是一对恋人。但是,赵德光离奇地失踪之后三年,朱非烟就嫁给了莫如海。
“她一直在等你的父亲回来,可是,她不可能等一辈子呀!”
赵家鸿还在发呆,朱文阁提醒他现在该去看莫春了。显然,老夫子已经开始为他们担心了。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赵家鸿一出门,就碰到了莫春。两人一照面,除了吃惊之外,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对于莫春来说,春节期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没有一件和喜庆有关。
除夕之夜,家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过年的气氛。朱非烟没有回家来,她说今年轮到自己在单位值班了。其实,她根本就不用找任何借口,因为莫春早就知道父母分居的事实了。
莫如海看起来很憔悴,不用女儿问,他就主动谈起了当年的事情。不过,他并不想说得太多,因为他是个有涵养的人。他只说自己始终也弄不明白,赵德光既然当年抛下朱非烟一去不回,她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痴情,全然不顾这么多年来的夫妻情分。
“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又来纠缠她,甚至让自己的儿子冒充是章天一的外甥,这不是企图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吗?”
和以往一样,莫春无条件地站到了父亲的一边。她觉得父亲很可怜,自己也可怜,当然,赵家鸿更可怜,因为他竟然有这样一个让人不齿的父亲。
“爸爸希望你能够做到一件事情。”最后,莫如海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她。
莫春早就想了他会提出让自己和赵家鸿分手,于是很艰难但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这完全在莫如海的预料之内,因为正是他这样告诉自己的女儿:绝不要为了别人的需要而牺牲自己的利益。
莫如海看上去很失望,可是知道女儿的性情,也就不能多说什么了。可是这样一来,莫春更不愿意待在自己的家里了。今天是元宵节,按照惯例,滨海路上有大型的灯展,作为活动的主要负责人,莫如海要陪着市领导去视察,家里只剩下一个人了,于是决定去姥爷家。
赵家鸿走上前去,要拉她的手,可是她使劲地甩开了。
“考研考得怎么样?”赵家鸿讪讪地问道。
“不怎么样。”莫春冷冷地回答,心想你总算还能想起这件事情。
“我知道,我应该留下来陪你,可是——”赵家鸿想道出自己的苦衷,可是却说不清楚。
莫春一听,积压在心头的怨气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破口而出:
“别找什么理由了!你和你爸一样,总在人家最需要的时候溜走!”
这句话一说完,不但是赵家鸿,连她自己也惊呆了。
现在,那块隐藏在两人内心深处的伤疤终于被无情地揭起来了,而且是连皮带肉,血淋淋地呈现在两人的面前,谁也无法继续回避和隐瞒了。
女孩子的情绪很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在咖啡馆里,听着轻悠的音乐,闻着杯中飘出的香味,莫春显然平静了很多。
“其实,你不必自责,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反而不用分心,考试时发挥得更好。”莫春不知道说的是实话还是反话。赵家鸿正在踌躇该怎样回答时,她又加上了一句。
“再说了,想考研的不止我一个人,所以我也并不感到寂寞。”
莫春知道这句话会刺痛他,所以很高兴地看到他的脸色变了。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人们不总是说快乐要共享,痛苦也不要独自承担吗?她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她知道自己指的是李潜龙,可是不能确定赵家鸿想到了没有,不过她也不想点破,因为她不愿意真地伤了他。这个寒假,李潜龙也没有回家,名义是要提前一年准备考研究生,尽管这个理由是多么的拙劣,可是并不妨碍他出现在莫春的面前,甚至坐在她的身旁。
莫春属于独立性很强的那种女孩子,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一点也不懂得娇惯自己,所以,有一些琐碎的事情,李潜龙自然就代劳了,比如复印资料了,报名交钱了,甚至有几次午饭也是他打来的,因为她当时实在懒得不想动。而在闲暇的时候,两个人也在一起聊聊天,以前在广播台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有这么随便。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很多。
他们的话题当然集中在共同的老朋友赵家鸿身上,李潜龙一时表示羡慕,“唉,早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知道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可是他挑来捡去,一个也没有看上。到了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心有多高。”一时又替他感到惋惜,“命运真是不公平,他才智过人,又风流潇洒,要是家里也很有钱的话,靳璧还会跟着那个吉他手吗?”
莫春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所以每次总是付之一笑。赵家鸿的现在她了如指掌,他的过去,她也自认为比李潜龙还要清楚,原因很简单:陈嫣红可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不过,莫春也并不因此认定李潜龙就是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有点欣赏他的做派,因为这恰恰说明了他是个很痴情的人,她不否认自己有时候还真的有点感动。当然,两人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要知道,那么多寒冷灰暗的日子里,她多么希望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赵家鸿而不是他呀!
“我本来想大年初二就动身回来,可是那样做的话对家里人打击太大了,所以一直等到了今天。”出于自尊心,赵家鸿并不想这样表白,可是在家的时候,他心里确实很急。事实上,说他来得太晚了并不客观,因为现在距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呢。
可是这句话正是莫春想要听的——女性对语言的理解和男性完全不同,有些话,她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才作数——尽管自己早就已经想到了,甚至已经想通了。
两个人喝完咖啡后,连饭也不想吃,就一起去看灯了。
一边是山,一边是海,灯光像一条长龙在山道上起伏,人群中,多的是情侣,赵家鸿于是大发逸兴,对莫春说,你看,这可真有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味道。可是莫春想起来的却是下半阕的那两句“不见去年人,泪洒春衫透。”心里感觉有些不祥,于是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在月色下流连,心里也变得空灵透明,那些烦心的事情,也似乎一点不存在了。可是,等到他们想要回去时,看到车站前拥挤的人群时,就一点闲情逸致也没有了。
莫春直皱眉头,她想打个电话叫父亲单位的车来接,可是又怕司机把两人今晚的行踪泄露给莫如海。她不怕父亲干涉自己的恋爱自由,但也懂得尽量不要刺激他为好。赵家鸿自信可以将莫春带上车,但又怕挤坏了她。正在犹豫间,莫春说我们走一段路吧,于是,两人从群虎雕像下向着市区走去,过了半个多小时,莫春就走不动了,因为今晚走得实在太多了,于是赵家鸿干脆把她背在肩膀上,莫春伏在他的背上一句话也不说,赵家鸿感觉自己的脖子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鼻息,在路上歇了两次,好不容易才到了桃源街,两人打到了一台出租车,等到了莫家楼下,时间已经半夜了。可是,屋子里一点灯光也没有透出来,显然,莫如海和朱非烟谁也没有回来。
莫春刚要迈步,赵家鸿一把拽住了她。到现在,莫春再也绷不住了,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赵家鸿答应着,因为这句话正是他想说的。
最后,还是赵家鸿把她抱上了楼。在黑暗的卧室里,两人的心中突然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他们在一起缠绵了好久,几乎要分不开了。莫春一个人在家很害怕,想让他留下来睡在外间的沙发上,赵家鸿硬起心肠没有答应她,因为他们一起进来的时候已经被门卫看在了眼里。更重要的是,他对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
新学期开始后,管理系和化学系同时升格为全校的首批二级学院,系主任瞿云卿继续担任院长。
而赵家鸿身边的人和事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就是主修科全部结束了,现在开始上一些更贴近社会实际的专业课程了。
今天,市场营销课上课前,专业教室里的桌子又摆成了一个回字形,这当然不是又要开舞会了,而是为了方便案例课上同学们自由发言。
案例课的主角不是老师,所以,她只是提了个引子:近年来,随着城市居民消费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关注起了内衣的质量和款式,所以让大家分析和预测一下内衣市场的发展。
赵家鸿看着手中的素材,不知不觉就走了神,他的思绪又飘到了那个刚过去的元宵之夜,虽然屋子里没有开灯,但是他还是断定莫春脖颈下的那两片半圆的绣花丝织物是紫罗兰色,而且和肩头滑落的带子是连为一体的。就在那一刻,他体味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女性之美。那不再是烛光中飘渺的仙子之美,不再是广播里宛转的音色之美,也不是双手抱着课本漫步的仪态之美,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莫春,那时,她的眼睛在他的唇下紧闭,她的气息在他的鼻中弥漫,她的肌肤在他的指尖战栗,他终于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个柔弱的躯体里包藏着一颗更柔弱的心。
但是,他的动作也就到此为止了,再也不敢继续探求,甚至不敢往下看了。
……“内衣的首要功能是保护女性的身体,所以,质量越好的内衣应该越有销路。”和以前一样,黄敏开了第一炮。
“那倒未必,我觉得中国人好面子,特别注重表面,内衣反正外人看不到,所以越是便宜的越好卖。”牛芳兵自信更懂得普通人的心理。
“我觉得,内衣的价格不是销售量的决定因素,而是款式和色彩。”徐晓卉现在的表现欲不亚于任何人。
“对女性来说,美就是一切,这个法则同样适用于所有的女性产品。”靳璧也难得地开了一次金口,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最有权威了。
“赵家鸿,说说你的意见看。”老师见男生发言不怎么踊跃,甚至有几个人脸色怪异,就想找个人来破冰,更何况他一直在出神,没准会有什么高见呢。
“我想——,她们可能喜欢把内衣外穿。”
众人一愕,随即哄堂大笑。四个女生不说了,连女老师的脸也红了,尽管她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下课后,赵家鸿急急地逃了出去,可是没走到楼道口,就被后面追出来的徐晓卉叫住了。
“你为什么认为女性喜欢把内衣外穿?”
“我胡说一句,你们就当真了?”赵家鸿连羞带怒地回了一句。他想不过今天晚上,自己就要和当年的宋闻道一样成了全校的笑柄了。
“不,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也许这就是未来的潮流呢!”徐晓卉的脸上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赵家鸿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胳膊下居然夹着一本《时尚生活》,封面上那个穿着比基尼的艳妆美女正冲着自己巧笑倩兮,赶紧移开了目光,心里倒有点怪她身为学生会主席,却一点也不知道避人。要知道,这种港台地区进口的精装书在当时不但无法从正常渠道取得,而且价格很昂贵,一本就相当于一个普通学生半个月的生活费。
赵家鸿知道她家里的经济条件是全年级最好的,甚至比靳璧还有钱,还不算每学期稳拿的三百元一等奖学金。不过他还是纳闷了:她怎么变化这么大?
这几天,赵家鸿有事没事就往院办公室跑,人家笑问他是不是要留校,所以先来拉点关系。赵家鸿说不是,是另一个人要来管理学院。
终于,考研的成绩公布了,莫春其实考得很不错,总成绩排在第二名。剩下的就是英语的面试了,这本身就是个形式,更何况她的英语早就过了六级,还刚刚被评为全市的优秀毕业生,所以可以提前庆祝成功了。
和去年相比,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特别地晚,已经过了清明了,依旧春寒料峭,柳眼不展,不过这并不影响有情人的兴致。这次他们去的地方不是莲花峰下的金沙滩,而是毗邻的白云山下的银沙滩,这里不但水清沙白,而且地势极为平坦,入水百步,依旧不没膝盖。当然,现在下水还太早了点。
不过,莫春却硬要光着脚在细沙上走,赵家鸿劝阻不了她,而且,她还想跳一段舞,让赵家鸿吹口琴伴奏。她点的是那首正在流行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赵家鸿才吹了一段,就感觉不对,于是自作主张换成了一首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莫春踏着节拍盘旋了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赵家鸿也把口琴从唇边拿开,问她怎么了,莫春摇着头不肯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父母过去的事情,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以后谁也不要去想,不要去提了,我们只要自己快乐就可以了,和以前一样,好吗?”
赵家鸿答应着,可是他们谁都知道,再也不能和过去一样了。
野餐后,天色更加阴郁,两人背靠背地坐在一起,不想马上离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莫春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听他们说,管理学院有三大怪:复印纸,当票卖;女生内衣穿在外;院长不当划不来。我知道第一句说的是当初你放电影的事,最后一句是你们院长宁愿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也不肯升任学校的副校长,中间一句‘女生内衣穿在外’听起来太吓人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听到三大怪里居然有两怪和自己有关,换了别人,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可是赵家鸿却推脱不知道,还说那一定是居心不良的人在造谣。例如,管理学院现在的名声越来越大,又刚获得国家MBA授予权,瞿云卿不肯出任有名无实的副校长就显得很高明。
“那也不一定。我听说——听说你们班的靳璧就经常和她的男友夜不归宿,引得女生宿舍里风言风语的。”莫春不满意他的回答,所以忍不住将别人的隐私说了出来。要知道,虽然不是一个年级和专业,她和靳璧却是对门的邻居。
“有这样的事情?”现在,倒是赵家鸿感到吃惊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现在,我可要提醒你,可不许和别的女生靠得太近呀!”莫春也想起了元宵晚上的情景,当时她已经有点迷迷糊糊了,觉得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怎样都可以,可是第二天一醒过来,才感到非常后怕。
看到赵家鸿的脸色,她的语气又变得柔和了许多,不过听在赵家鸿的耳朵里依然不是味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尤其在女生面前,心软得像棉花一样,不过,可千万不要弄假成真了!”
赵家鸿在寒假考研期间没有陪在莫春的身边,所以这次面试对他来说是个赎罪的机会。按照惯例,面试的时间照例是在星期天,早上九点,莫春就进了考点,赵家鸿就在考场外面踱来踱去,像一个老式挂钟的钟摆。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着急,因为面试连头带尾不过半个小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