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过几天，就有一些风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连报纸上也登了一篇匿名的文章，说世风日下，近来有人受到外来不良思潮的影响，不但自己的行为不检点，还教唆年轻人非法同居。赵家鸿立即明白那是在说自己，因为当天与会的人里只有自己是未婚的，而且又是个外人，还独居一室，自然具备同居的一切可能性和必然性——在很多人眼里，两者就是一回事情。他立即写了一封信进行反击，顺便把一年来积压的对市政民风的不满发泄了出来。对方倒是至诚君子，也遵守“百花齐放”的文艺原则，把这棵罂粟轻轻地放了进来，让大家共同认识它艳丽表面下的邪恶本质。赵家鸿一看报纸上的白纸黑字，那确实是自己写的，可是经过一番精妙点评后，却与原文貌合神离了。现在，他终于明白历史上的文字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赵家鸿逐渐感到了孤立，销售部的那些小姑娘见了他就像见到了色狼，送开水的服务员也只肯把水送到门口——尽管她们已经人到中年，就连和陈嫣红的约会也变得像特务接头一样，最后只好改在她家进行了。陈家父母很欢迎他的到来，因为四个人可以一起打麻将，省得每到周末就叫邻居。于是，这对恋人就演变成了上家和下家的关系，有时候一个通宵下来也说不上一句话。
其他人的反应就各不相同了，章怀玉的女朋友最冲动，说要打官司告对方诽谤，因为她是学法律的，而且自信能赢——只是没有经验——现在刚好可以一试身手。她的男友却知道那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最好是出去避避风头，比如到兰州或者新疆市场去巡查一番——近代的政治家常用这种办法来化解僵局甚至瓦解对手阵营。而章天一对这个下属的心态最为复杂，赵家鸿总是给自己带来麻烦，现在又和芸芸大众争风斗气，让他感到哭笑不得。要知道凉州人的嘴硬是驰名四方的，想让一个凉州人在争论中低头，比攻下一座凉州城还要费劲。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碰了很多隐形壁，吃了不少哑巴亏，才明白不要树敌太多的道理，所以地位日升，人也圆熟多了。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却有点欣赏赵家鸿的锋芒毕露，因为他早就看透了凉州人骨子里的软弱，所以，他忍不住用得意加嘲弄的目光看着众人的神经不断被这个年轻人撩拨，就像那是他自己干的一样。
不过话虽如此说，章天一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洞若观火。现在，天马酒厂在市场上已经一败涂地，但是，有些关键人物的股份还在里面，眼见局面不对，他们就出暗招了。将凉州酒厂与天马酒厂的竞争巧妙地偷换成外地人和本地人之间的斗争，以凉州人根深蒂固的地域情结，以及嫌贫憎富的奇怪心理，不愁翻不了身。这条计策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可是几千年来屡试不爽，让不少糊涂虫着了道儿。章天一下定决心要吃掉天马酒厂，但却懂得不能把事情做绝，所以只要条件合适，达成某种交易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何况现在已经有人来牵线搭桥了。赵家鸿当然不明白这些，章天一也不会告诉他，因为协议达成之日，就是他恢复名誉之时，现在何必着急呢？
再说，眼下还有一个大工程让他日夜操心：年初，在市政府的全力支持下，他得到了银行的一笔巨额贷款，牵头在凉州建立一个经济开发区，其中的重头戏，就是要建一个标志性建筑。在过去，凉州的象征是三座高耸入云的古塔，号称“文笔三峰”，据说是南北朝的印度高僧鸠摩罗什来华传教，途经凉州时所建，可是它们在民国十七年的大地震中全倒了，人们都说凉州的风水从此就坏了。现在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正该百废具兴才是。按照规划，这个名为西凉大厦的建筑设计为21层，表达了全市人民期盼新世纪的美好愿望。这个项目一定下来，全厂员工均感与有荣焉，赵家鸿也跑来凑趣，说不但名字起得好，而且很省事，以后每过一百年，就在上面加盖一层就好了，保证永远不落后于时代。章天一听到后，心里有点不高兴，嘴上可没说什么。可是赵家鸿依然不识时务，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规复旧物，而是推陈出新。
“我们过去两年所做的，不过只是强化了‘西域’品牌而已，并没有解决产品老化这个根本问题，现在必须投入资金开发新产品，才能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
“做生意也要讲究政治。”章天一简短但严厉地回答道。他知道赵家鸿说得不无道理，可是这个高楼是个形象工程，不但关乎到他的脸面，更是地方官员的政绩，没有他们的支持，凉州酒厂走不到今天。章天一创业以来，始终注意和权力部门保持一种密切但有分寸的关系，当初之所以敢挑糖酒公司下手，形势危急当然是主因，更重要的是，凭他敏锐的嗅觉，已经知道国家正在推行市场一体化的进程，商品流通领域的垄断被打破只是早晚的事情。果然，没过两年，糖酒公司已经不再具有任何特权，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养闲人的行业协会。
凉州是历史文化名城，曾有“河西都会”的美誉，如今虽已破败，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教九流，无一不有。陈家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个权门富户，加上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自然要大事操办一番。按照最通常的婚礼日程，到了良辰吉日，赵家鸿一大早要携着身披婚纱的新娘，到城东的天主教堂举行庄重的证婚仪式，互换戒指，在基督面前说出最神圣的誓言；然后换上中式传统礼装，在正午时分到香火最盛的大云寺里拜菩萨，祈求早生贵子——尽管他和陈嫣红都说这辈子不要孩子——所有没结婚、想结婚和刚结婚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最后，他们还要到城隍庙上香，希望神仙保佑自己门户安宁，家庭和睦，多福多寿。
赵家鸿不禁想起朱文阁在孔庙前说过的话，他感慨中国真不愧是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国度，即使在宗教上，也采用广种薄收的方法。
鞠完了所有的躬，磕完了所有的头，事情才算是刚刚开始呢。原来，凉州人对什么都很随便，偏偏对喝酒极有讲究。每一桌上不管坐多少人，托盘里都放着六杯酒，饮完就满上。从主陪开始，沿着顺时针方向和在座的每一个人划六拳，分胜负喝掉六杯酒，然后依次类推，实行和中国足球联赛一样的主客场双循环制度。如果有什么不同的是，那就是酒桌上没有升降级，即使你烂醉如泥躺到了桌子下，照样也会被拖出来往鼻子里灌，这一点显然比半死不活的联赛刺激多了。
所以，新郎如果在婚宴后还知道自己是谁，那就是一个奇迹了。如果能动弹，他还要参加浩浩荡荡的游街，不过这次主角就让给新娘子了。在中国北方的部分地区，存在着一种很奇特的风俗，那就是如果两对新人路遇，新娘子之间要一争高下，而且是真的比高下——看谁站得比对方高。赵家鸿以往就不止一次在街头看到心惊肉跳的一幕：几个壮汉站在车顶上，像叠罗汉一样，将新娘子举得老高，而新娘子也像踩高跷一样，在半空中摇来摆去，艰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让人看了捏一把汗，万一有个闪失，喜事就成丧事了。但是很奇怪，从来也没有出过意外——至少赵家鸿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习俗有什么说法吗？据说，谁要是路遇中高出对方一头，将来到了婆家就不吃亏。所以，娘家人顶较真这个。
赵家鸿对此感到好笑，因为根据公认的说法，结婚本来就是人生中最吃亏的一件事情。同时，他又想起自己在大连滨海路上看到的场景：吉日出游的时候，如果路遇同日结合的新人，两个新娘子之间要交换手帕，互相祝福，还要拍照留念，希望双方的幸福能够共享。他觉得这种做法显然比前者好，不但迎合国际潮流，而且更有中国特色，因为它颇像古代福祸共担、几户连坐的保甲制度。
可是想到最后，赵家鸿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而是觉得头皮阵阵发凉，如果在遥远的年代，他宁可纠集一群朋友，手执长矛、骑着快马冲到寨子里去抢亲。他提出了旅行结婚，那当然不行，即使陈嫣红同意，她的父母也不能答应，因为婚礼对他们来说首先是一个社交的大舞台，甚至远在荆州的赵德光也不赞同，说如果你要在凉州落地生根，就要学会入乡随俗，赵家鸿现在才明白从小到大，父亲为什么从来也不带自己参加婚宴。
于是，赵家鸿决定认命了，筹备婚礼就已经把他忙得团团转了，没想到法律手续也出了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