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被带到市局二楼的一间屋子,屋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对面摆了一把椅子,桌子后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方青被命令坐在椅子上,紧跟着近来两个警察,方青一个都不认识,从没在王明队里见过。
两个人坐到桌子后面,打开一个本子,作笔录。
照旧询问了方青的一些基本情况之后,老一点的警察问:“你跟犯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犯罪嫌疑人?谁是犯罪嫌疑人?”
年轻点的警察说:“叫你说你就说,装什么傻啊?”
“我装什么傻了?你们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
“好,就当你不知道,你跟车明朴是什么关系?”
“娜娜他爸?他怎么就成了犯罪嫌疑人了?”
“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听不懂话是不是?你跟他什么关系?”
“少他妈唬我!我有权保持沉默!你们不说是怎么回事,我也一个字都不说!”
“让你丫嘴硬!”年轻点的警察忽的站了起来,被老警察拉住了,耳语了几句,两个人才坐下。
“跟你说也没什么,不过咱们双方都应该互相配合,你听完以后应该把你知道得也都告诉我们。”
方青想到王明该是打了招呼的,他俩也是有所顾忌。“好。”
“车明朴涉嫌贩毒,我们怀疑是全国通缉的贩毒集团的首脑,我们抓他快两个月了,今天才落网。”
方青听了觉得脑袋像挨了一闷棍,半天说不出话来,瞪着眼睛愣了半天。
“现在该你说了。”
方青好容易回过神来“她女儿是我女朋友。”
“车娜娜是你女朋友?”
“对。”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左右吧。”
“怎么认识的?”
方青就把当初在KTV认识娜娜的过程说了一遍,略去了打架一段。
“这么说,你俩是单纯恋爱关系了?”
“要不然还能有什么关系?”
“说话注意点!看清楚你在什么地方!”年轻警察冲他喊道。
老警察接着问:“车娜娜是否跟你提过她爸爸的情况?”
“没有,我也没问过。”
“你们今天去机场是干什么。”
“送娜娜他爸走。”
“去哪?”
“BJ。这些情况你问他本人不行么?”
“我们现在就是想听你说。……他去BJ之后呢?去哪?”
“好像是香港吧,我不是很清楚。”
“和车明朴在一起的那个人你认识么?”
“是娜娜的叔叔吧,叫什么我不知道。”
“他们两个一起走?”
“对。”
……
审问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到晚上才结束。
在笔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两名警察走了。又过了半个小时,进来一名警察,把方青带到了刑警队的办公室。
王明他们队长一个人在屋里,见方青进屋,叫带他来的警察出去了,让方青坐在沙发上。
他递给方青一稞烟,“吓坏了吧?”
方青接了烟,低着头,还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嫌疑犯我们已经找了很长时间了,没想到就是你女朋友的爸爸。”
“你们没抓错人吧?肯定就是他?”
“肯定不会错的,他这次回来就被我们盯上了,BJ公安厅也下来人协助抓捕。”
“王明也参加行动了?”
“他只参加了抓捕行动,之前由于吴帆的案子他没有参加其余行动。”
“那娜娜呢?她也是嫌疑犯么?”
“这个还要经过审理才知道。不过我相信她是没有参与车明朴的犯罪活动的,她从小在外地上私立学校,后来又在外地上大学,很少与她父亲接触,回到这个城市也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
方青才发现这些情况自己都不知道。他猛嘬了一口烟,感觉平静一些了。
“那我现在能见娜娜么?”
“还不行,她还在审理当中。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得相信我们公安机关是会分清好人和犯罪分子的。”
方青低了头。
“你和王明的关系我很清楚,你们几个小伙子的情况我也了解,除了爱玩一点,有时候做事情不计后果,本质都是很好的。”方青想到了吴帆。
“我认为方青你,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是会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的。惩恶扬善,本来就是我们公民应该尽的义务么!”
“……”
“你现在可以走了,我送你下去。”
队长把方青带到了市局门口,“回去以后好好想想,娜娜是否跟你提到过她父亲的一些情况,如果这些情况对案情有帮助,希望你尽快报告给我们,这也有助于及早结案。”
“嗯。”
方青走出市局的大楼,还没到院门口,听到旁边一辆车喇叭响,王明摇下车窗玻璃:“上来。”
王明给方青点了烟,“怎么样?BJ来那俩人没为难你吧?”
“没有。”方青低着头。
“这事我真不知道,今早上在机场碰见你吓了我一跳,可更没想到……”
“算了,不赖你。……我脑子有点乱,你送我回家吧。”
王明也没再说什么,开车把方青送回了家。
方青一进屋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他怎么也不明白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为什么没有一点先兆。机场抓人的一幕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重演,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残酷而清晰。
他想睡一会儿,也许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还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吃过早餐娜娜会像往常一样打电话来问自己睡得好不好……
快到半夜王明打来了电话,说娜娜还要被扣留一段时间,因为她始终不回答警察的问题。另外他会尽快安排他和娜娜见面的,让他放心,别瞎寻思,不行就出来喝酒。
方青撂了电话怎么也睡不着了。洗了个澡,他想,如果不能不想,就让脑子清醒一点。
水从喷头里猛烈的浇在他脸上,过去的事情一件一件浮现出来,娜娜的出现,之后的失踪,再次的出现,她爸爸的出现……仿佛那个真相一直在他身边徘徊,可他从来也没想要抓住它。
之后的半个晚上,方青深深地陷入了自责当中:如果不是因为认识自己,娜娜就不会这个城市逗留那么久,她父亲也就不会回来找她,也就不会被抓,娜娜也就不会经历如此残酷的场面(至少不是在和自己一起的时候)。而当初自己与娜娜的相识是如此儿戏,以至于那天在食堂门口看到她的时候都会不认识……
“可你喜欢她,不是么?”
冥冥中一个声音这样问方青。
“对,我喜欢她!可这份感情的代价太大,娜娜不该受这样的伤害!”
“你当初不知道会这样……”
“可我应该知道!我该问!刨根问底的问!”
“可你已经习惯了遗忘,可以不自主的遗忘,这是你心里自我保护的机制,它自动发挥了作用。”
“那是我向它作了妥协!”
“……”
那个声音不再作声,方青呆呆的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开始变亮。
市局地下室原本是储存杂物的仓库,到了90年代末被改造成了审讯室,在历次严打斗争中,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北城监狱中关押的许多大如杀人犯,纵火犯,抢劫犯,小如盗窃犯,不要脸如强奸犯,大多在这间地下室接受过审讯,最终也是在这儿接受了自己悲惨的牢狱命运。市局地面以上的建筑隔一年就翻新一次,地下却十几年不变,永远的阴暗,潮湿,据打更的大爷说,遇上晚上地下室没人的时候,常常会莫名其妙的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叫人不寒而栗。对这种说法,局长是严厉批评过的,一是在公安局这样正气凛然的地方,一切牛鬼蛇神都该避之则大吉;二是老大爷就算没念过多少书,也不该在国家安全机关搞封建迷信;三是惨叫总是不应该有的--人民警察是不搞刑讯逼供的。老大爷私下里的回应是“屁!”
这两天地下室里只有两间屋子亮着,车明朴就在其中一间。
屋子很大,一桌,三椅,两高一矮,隔了桌子放着,车明朴坐在矮的上。这个年逾不惑的强壮汉子低着头,却不是如一般没了底气的小贼那样耷拉着脑袋,那头低的倔强而有力,仔细看的话,会看到从凌乱的头发下面射出的狠狠的,像刀子般的目光。
两名刑警队的老警察老刘和老王坐在桌子后面,老刘腰间盘突出,此时已经歪靠在椅背上,老王手支在桌子上,不停的抽烟。
“我看你还是撂了吧。你的材料我们已经掌握得很清楚了,你现在说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汉子一动也没动,只有那双灼灼的眼睛证明他还没睡着。
“你说你何苦扛着呢?你那兄弟在隔壁已经什么都招了,我们现在问你话,也只是想要你一个态度。”
汉子冷笑了一声。老王一下急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刘拍了拍老王,意思是让他冷静点,先坐下。的确,另一间屋子的嫌疑人也一个字都没吐。老刘知道这俩人心里都清楚,交待了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不交待的话可能还有一线生机。面对生死,兄弟间变得格外默契。
老刘坐起来温和的说:“要不这样,我给你说一些我们掌握的情况,你不用回答是还是不是,光听就行了。”
他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你高中文化,特殊时期期间在YN红河州插过两年队,74年入党,特殊时期结束后你83年才回到这个城市,在客车厂装配车间当技术员,同年与同车间的张娜结婚,婚后生有一个女儿,叫车娜娜。”
说到女儿,车明朴颤了一下。
“92年你从客车厂辞职,下海从事个体服装经营,后去FJ开办贸易公司,主要经营家具和电器的进口贸易。你女儿小学毕业以后就在FJ的私立学校读中学,很少与你们夫妇见面。其间几次转学,都是私立学校,后来考入广州暨南大学。”
老刘掐了烟:“这些都是一般人随便就能调查到的资料,现在咱们说说一般人调查不到的。”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从到FJ的第二年开始,你先后几次回过YN,以投资办烟厂为名义,广泛接触当地黑恶势力,并与99年最终建立了一个从缅甸到YN,再倒FJ,最后到全国十几个城市的贩毒网。”
汉子不吭声。
“在建立贩毒网络的同时,你构建了一个组织严密,拥有层层上下级关系的贩毒团伙,公安部组织的几次缉毒行动中,打掉的有好几个就是你的下级组织,不过由于你们上下级都是单线联系,从不越级,所以没能顺藤摸瓜将你们一网打尽。”
老王把茶缸递给老刘,老刘喝了一口,清了清喉咙。
“今年三月,BJ的一个毒贩子在与人进行交易时被当场抓获,与他交易的就是你这个组织中的一个上层成员。你万万没有想到,他为了能以较高的市场价格,冒险亲自与小毒贩交易,结果落在了我们公安机关的手里。而且他交待了你们组织最高领导层的全部人员名单,其中也包括你!”
车明朴忽然抬起了头,两眼直视着老刘,却没有丝毫恐惧,反有些挑衅。“你说了这么多,侦探小说似的,是不是法制报看多了?证据呢?你们公安办事不是最讲究证据么?还什么贩毒网络,什么贩毒组织,我闻所未闻,这会还真长见识。”
“怎么会没有证据?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你的走卒们早就把你供出来了。”
“谁是我的走卒?我只有我公司的职员。”车明朴心里很清楚,除了他弟弟(娜娜的叔叔)还有一个已经死了的YN人,组织里没人真正见过他,而他弟弟,是打死也不会把自己供出来的,他死了,妻小还要靠自己照顾。
老刘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个人的自信从何而来,而他也确实拿不出确实的证据指证他。
“车明朴,你是一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你该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干了多少对国家,对人民有害的事!你罪大恶极!你早该悬崖勒马,如果顽抗到底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正因为我是一个老党员,你加与我头上的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已经深深的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入党三十多年,自问虽没有干过什么造福人民的大事,可我开办公司,怎么也算是活跃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给国家创造了上千的就业机会,而我创业过程中没有向国家伸手要过一分钱!你说我罪大恶极,我不明白我何罪之有!”
“那你包里的洗发水瓶中发现的100多克毒品呢?”
“我不清楚,可能是我弟弟的,你知道我们父母特殊时期期间都受到冲击,我又下乡插队,我弟弟的教育就被忽视了,难免结交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另外也很有可能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嫁祸给我们兄弟俩的。”
“你知道携带毒品是什么性质的犯罪么?”
“知道一点,贩卖、运输、制造鸦片不满二百克、海X因或者其他毒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吧?”显然这对于他和他弟弟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审问进入了僵局。
市局几个领导不停的开会研究对策,不能眼看着犯罪分子逍遥法外。
“如今的困难主要集中在对车明朴的取证上面,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他就是这个团伙的头目。”
“如果有他资金方面与YN方面往来的证据也是可以的。”
“问题是连这方面的证据也没有。”
“这有点奇怪了,账簿,支票,汇票什么的,总应该有的,老刘,你们队里的同志加把劲,搜查要进行的彻底一些。”
老刘皱着眉头,“是藏在什么地方了,一个只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方青在家里坐了一天,开着电视不停的换台,始终也没能等到王明的电话。他想起上次去王明那充数给人指证的事,当时娜娜就说过,再也不想去那个地方了。娜娜现在怎么样呢?恐惧?难过?每每想到这儿方青就不敢接着往下想了,头也一阵一阵的疼。
终于看见娜娜是第二天的事,在看守所的接待室里,娜娜还穿着那天去机场的红色外套,眼睛下面却出现了大大的眼袋。
“娜娜!你还好么?”
“方青!这是怎么回事?我爸爸他怎么样了?”她很激动,泪水夺眶而出。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方青不想刺激娜娜,她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向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为什么他们还不放了我和我爸爸?他们怎么能随便抓人?”
“你别着急,要尽量配合他们的工作,等一切都搞清楚了,他们一定会放人的,现在你一定要冷静,千万别胡思乱想。你只要记得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也想你,青儿~”
方青把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吃的拿给了娜娜。两个人对望着,方青的眼睛也湿了。
“方青,还记得我在银行保险箱里放的日记么?你拿出来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上面也写了很多关于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嗯,我会等到你出来的,你一定没事!”
方青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浩劫,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在猛烈的疼,他掏出止疼药又吃了一片。然后叫了出租车朝银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