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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如意(1)

林致君初见如意,是在晚秋的潭州。空气已经略有些寒意,雨丝飘着,很细,打不湿什么,只给人眼面前添一分雨意,柔柔怯怯的,别有情致。林致君赶去商户收布,边行边想:今番做完生意,要好生游一游细雨洞庭,方行北上,免得空劳了这段秋光。正想着,眼角红影一闪,是谁撑着把嫣红的油纸伞经过?身影很是袅娜。待转头去看,巷子尽头空茫一片细雨,又没人了,只是耳边忽像有个女人叹息:“君子莫要再去呀……”轻得像是水泡,风一吹,便散了。林致君身上寒毛立起来,想一会,不得要领,依然往前走。

这一去,可是糟糕!哪儿是商户?几个泼皮,虚开个铺头,专蒙骗没靠山的外地商人的。若是骗不过,就动手明抢,抢完了唿哨而散,官府也拿不着他们。林致君不知厉害,一头撞进来,又不甘心将钱奉送,给按在地上,眼看拳头脚尖都招呼上来,心里叫道:“我命休矣!”

忽听哪儿来了一阵狂风?雨似泼水般往人眼上打,那些泼皮一时拿手臂遮着脸,林致君觉得有人拉起他的袖子:“快走!”声息柔和,竟是个姑娘家?他也顾不得了,深一脚浅一脚跟出去,方见是个红衣的姑娘,肤色白腻,葡萄般的大眼睛真正黑白分明,向他一瞥,他连心跳都乱了:“这位姑娘……”

“好大胆的丫头。”忽然一声冷哼。林致君抬头,只见一个华服公子,通身那股子气派是凛人的,背着手立在面前。红衣姑娘“卟嗵”就跪了下去。林致君膝盖一软,也跟着跪地。华服公子不理他,单对红衣姑娘冷道:“你为这么个没骨头的商人溜出来?”

士农工商,商人是垫底的,地位确实低。林致君怪臊的缩了缩脖子。红衣姑娘低声道:“主人……这位君子遇难,我正见着,怎忍不救?”声音细若游丝。林致君听在耳里,只觉回肠百转,不觉挡在她面前,抗声道:“大人!小人遇难,这位姑娘救了小人。若有什么得罪处,由小人承担好了!”

华服公子剜他一眼:“你承担得起?”林致君觉得骨子里都发冷,但眼角余光瞥见那角红衣在风雨里轻轻颤动,不知为什么便觉得,一步都不能后退。

华服公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但叹了口气:“随你吧。但这对你,不是福气。”林致君不知这句话是对谁说,迟疑道:“呃?”华服公子已冷冷指着他道:“她既欠了你,我便将她送你。她叫如意,你有了她,必定事事如意。”林致君大大怔住,不知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华服公子已转身离开。林致君再追时,哪儿有半个人影?雨又小了,天色空蒙,这人竟像是融化在雨中一般。他犹疑着回头,如意依然在身后,盈盈向他福下去:“婢子见过君子。”

这样……她就成了他的丫头?林致君抓抓头:“我把你送回去吧?”

“咦?”

“因为我只是个商人,而且一直也没赚到什么钱,这次还差点送命。你跟我会遭罪的。”

“没有关系。”如意笑了,嘴唇噘起来一点,大眼睛里笑盈盈的水光,“我是如意。有我在,你今后必定事事如意。”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巫语?林致君再抓抓头,叹道:“好吧。那——那我要去洞庭湖坐船南下。我们先去买粒珠子。”说到这里,不好意思的笑笑。

三年前,他经过洞庭湖时,见到清涛中有尾小小的红鱼儿,肚子朝上、有气无力的摆动鱼鳍,像是快死了似的。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那么疼惜,但又不知能做什么事帮上它,就扶着船舷看着,忽然衣带上系的丝线忽然断了,两粒上等的珍珠就这么“卟嗵”、“卟嗵”掉到了水里,正掉在鱼儿旁边,那鱼儿张开嘴,把珍珠都吞进嘴里,竟然就有了活气,翻过身来,向林致君摆摆尾,仿佛致谢般,方才转身游开。

从此后,每次经过洞庭湖,他都要带几个珠子丢进去,那条红鱼儿其实一次也没再出现过,可他心里总像悬着什么,手头宽裕时,买好点儿的珍珠,手头紧张时,只带一粒细珠,丢进湖里,心想:“也许它在湖底下接到了。”便像跟老朋友致过意般,一程安乐。

他不敢将这个缘由告诉如意,只怕她笑他了,幸好如意也不问,只在他身后两三步远跟着他走,脚步悄没一点儿声息,他几次以为她不见了,回头确认之后,伸手拉她:“你跟我并排走不行嘛?”她的手湿得像雨后的花瓣,经他一触,立刻痛呼着跳开:“阳气。好烫!”

这话失口叫出,两人顿时死静。怕阳气的女子?那她……是什么身分?

如意垂下头,手指尖都在瑟瑟发抖。她怕他用看妖怪一样的目光看着她。怕得要死。

“——姑娘要走吗?”片刻,林致君问。

如意看着他。如果她想走,一开始就不会来。他不明白吗。

“我这种人,没有任何地方配照顾姑娘的。”林致君苦笑,“如果姑娘觉得我有什么好处,让姑娘想留下来的话。那,就请留下来吧。”

如意站着,眼睛里慢慢漾起水光,水光里又终于漾出笑意。林致君一直在紧张的看着她,及至见到这份笑意,才吐出一口气,鼻子竟一酸。

刚才,他的手藏在袖子里,也在微微发抖。

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他直觉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俗世里的一头家畜,面对水上飘来的花。怎么可能有交集呢?可是她来了,并且愿意留下来,他也不敢问原因,只是回转身,掩饰着开步往前走、悄悄印一印眼角。

如意在他后面跟着,看了看旁边的街墙,不动声色把手往前抬一点。

——这样,在墙上,他们的影子就像牵着手一样。

自如意来了后。林致君果然事事如意。他贩茶、茶涨,贩丝、丝贵,钱财泼着也使不完,什么宽宅大院、金银珠宝,都可以添置。林致君高兴得像是跌进玩具铺里的孩子。

他欢喜,如意也欢喜。当你很爱很爱一个人时,他笑,你也跟着笑。如意眼中就是这样的笑意。

可是林致君越来越少陪她了。单独布置一个精致的院落,请她住进去,日日香花供奉,他早午晚三次躬腰在门外请安。“为什么要这样?我是你的丫头啊。”如意愕然道。

“……不敢。”林致君嗫嚅着,抬起目光,刚触到她的下巴,又慌乱的错开去。

如意的笑意像正午石头上的水沫,还没来得及泛起涟漪,就这样干涸。他怕她。她知道了。到底把她当怪物,仙也好、妖也好,总之是对他有恩的“非人类”。感恩,敬畏,也不过就这样了。

她的红裳在风中轻轻拂动,像跌在水中的霞光,红得孤寂样子,灼痛了他的眼角。为什么会痛?他不知道。从初初见她开始,为什么会喜悦、畏惧、疼痛,他完全不知道。

婢仆中传出流言时,他不假思索把那些人都辞退了。如意耳朵里听到一点风声,走出院门去问,得到一些闪躲的目光,她明白了,退回去,阖上院门。

暮色沉沉。他可以辞掉所有那些说她是妖精的人,为什么却不能自己走到她面前,亲口告诉她一声:他需要她,不管她是什么人?如意蹲在池边,将双手浸进水里。

没有月亮,但夜色并不黑,而是灰色,无数层柔腻的灰色,微妙的晕染了这个世界,像某种胭脂,暗影憧憧,直要醉了一般。如意褪下红衫,跃进水里。水,只有它会这样永远温柔的包裹她,永远等她,从无限远的从前延展到无限远的未来。为什么不回到水里呢?她抱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沉下去。

那时,林致君正扶着栏杆,向如意的院子张望了一下,见到她的红裳。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穿红衣的,并且总是一种颜色,并不浓烈,嫣然的、低婉的,蒙着一层水气,总像是哪里见过的般。哪里呢?某个黄昏半开的蔷薇。某支胭脂盒子里的余味?他想着,看见她将衣衫褪下。脑子里“嗡”的一声,疾忙闭上眼睛,余光看见一抹雪白影子滑进水里,几乎不激起任何波浪的,像条白色的大鱼。“有道白影子跃到池里去……”他想起舌头和耳朵之间悄悄传播的那个流言。

张开眼睛。什么水妖?什么大鱼?女孩子纤秀的身体沉在池底,黑发盛开在雪白后背上,如一朵云。“也许她是水乡来的,喜欢玩水吧?下人们以讹传讹,说差了。”他想,心下格外的一宽,等她浮起来。

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长得几乎足够窒息,如意升上水面,趴到池边的假山石上。

为什么这么还是要回到水面?明明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留在人间呵?她想着,流不出眼泪来。

林致君只看见她的背影。几点星光映着池光,夜色那么深,她俯在山石上的背影,是那么孤单的样子。

他让她独居一院,从来不敢去打扰,只怕惊扰了仙人。可是,即使是仙人……也会寂寞吧?

第二天,林致君求见如意:“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姑娘可愿去灯市玩赏?”

如意愣片刻,喜出望外道:“真的,你带我去么?”

“真的。”林致君看着她的笑容,也不觉笑起来,心下格外轻快。

上元那夜,果然繁华旎丽。张灯的,有白玉灯、无骨灯、五色玻璃灯,一灯叠着一灯,这灯还未赏足、那灯又来添辉;猜谜的,有秋千格,卷帘格,白头格,一格奇似一格,这张还在猜度,那张已然揭晓,更有快活三郎、踢蹬鲍老,乔乔扭扭,傀儡社戏;又有卖乳糖圆子、水晶脍、韭饼、蜜煎、南北珍果的,又有击丸蹴踘、踏索上竿、卖药卖卦、百戏杂陈的;男女的妆戴,灯球、雪柳,白纸蛾、火杨梅,挨挤在一处,争奇斗妍,眼睛都用不过来。更因上元夜惯是不设防,多少调光的、讪语的、撩弄的,也都做将出来。如意照常穿着红衫,林致君又赠她一条雪白的毛领子,围在颈项上御寒,红白相衬,益显出容光来,那些浪荡儿哪有看不见的?眼风儿、唿哨儿,叠着递过来。如意胆小,只管低头掩耳,林致君怕她走丢了,正在发愁,忽然狂风大作,众人都掩面避风,一个灯笼给吹得“嘟噜噜”滚到林致君脚边来,林致君正低头,蓦的芳香袭人,一双鹅黄袖子伸过来,手指上明艳的蔻丹:“多谢。”林致君怔一怔,这才醒悟,忙拣起灯笼递给这女子,风又一吹,卷起女子头上蒙的粉色纱罗,林致君眼前一亮,见面前一张脸,双眉精描、眸光滟滟,颊边花钿巧施、髻上七宝珠翠,竟是无处不妥贴。林致君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女儿家,不觉看呆了。

如意嘴巴张开来一点,又合上。

他是人间的人,当然总有一天,会迷恋上一个人间的女孩子。她又能说什么?

一个双鬟丫头奔过来:“小姐!”去扶鹅黄衫子的女子。黄衫女子正接灯笼,风还在吹,纱罗迷了眼睛,她一时没接住,灯笼“的溜溜”又跌落滚远,眼看滚坏了半边,那黄衫女子快步过去追,双鬟丫头一把扯住。黄衫女子急道:“那是三……”双鬟丫头比她还急:“什么时候了?快回去!”扯了就走。

林致君脚下也不觉跟过去,情急间顺手就拉起如意,两手交握时,“哎呀”一声,急丢开,吓得一揖到地上:“得罪得罪!姑娘恕罪,千万恕罪——”

如意静立着,望他。风为什么这么大呢?把眼睛都吹湿了。她淡淡笑着,把手递给他:“没关系的。婢子不认识路,烦劳君子牵住。”

林致君心跳如捣,仍然不敢牵。看看黄衫女子快消失在人流中,心一横,牵起她的手:“得罪了。”

她的手很小、很冷,掌心水淋淋的。他握住时,她的手抖一下,暖和起来一点,汗却出得更甚,像要融化了一般。“真的没关系?”他回头问。

如意摇摇头,唇角一弯,没有声音的笑着,好让他放心。

有什么关系呢?她本来就不是他世界里的人,多接触一刻,都是奢求。那么,就算融化在他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啊!只恨脚下的路越走越短,脸上却还要笑着,笑得舌尖都苦了。

那位黄衫女子原来姓孙,排行第四,还没有出嫁。家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高高挂着红灯笼,匾额上写着“书香传家”四个大字——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林致君格外慎重,花大价钱请了个名声极响亮的媒婆去说媒。媒婆满口应着,兴兴致致过去——灰头土脸逃了回来。

“我们孙家世代书香。祖老爷中过进士、太老爷中过举人,老爷现任着员外郎,连小少爷都登第了童子试。一介商人想来提亲?欺人太甚!再敢登门,绑到官里去办他一个违制!”这是媒婆带回来的话。

林致君闷闷的坐下去。上好的器具、精美的丝绸,他觉得喜欢的,都堆在身边,那又抵得什么呢?上元节见到的女子,绝美的妆容还印在心头,但那道门槛却越不过去。用再多的钱都越不过去。他觉得人生统共没有意义。

如意蹲在潭边,挽起袖子,轻轻拨着水。一双手那么小,肤色白腻,指甲短短的,白得几乎透明,没有搽一点点颜色,连最淡的凤仙花汁都没有,在水中拨动时,让人有一种错觉:这双手好像随时会变成两尾小鱼,融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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