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了一个馍,下午喝了一缸子水,这就是三妈一天的生活了。
三妈描述自己凄惨生活的时候,正坐在一家豪华餐厅里吃炖鱼。她吃两口,就要诉说一番,然后眼睛就挣扎着往外挤眼泪。三妈的眼睛本身就湿漉漉的,像个烂泥塘,盛着一汪摇摇欲坠的浊水;偶尔会有泪珠宛若熟透的葡萄,掉下一颗或两颗来。
三妈和儿媳妇淘气无休无止地闹着别扭,近些天已由冷战转变成了热战,闹得很凶很凶。淘气的脸被三妈抠出了三个红指印,三妈的嘴角因为淘气的撕扯而肿胀成一个血包。淘气躺在床上哭嚎,三妈也睡在另一个炕上哭嚎;淘气发誓不活了,三妈也发誓不活了。哭了很久以后,淘气就拿把铁锁锁了灶房的门;三妈从窗缝里瞧见淘气在锁灶房的门,她就下了炕,翻箱倒柜,也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铜锁,扣在了淘气的铁锁上面。淘气坐在台阶上,朝地上呸了一口;三妈想往地上呸两口或三口,但怕淘气认为她是在模仿自己,就忍着没呸,而是选择了咒骂那只在院子里觅食的母鸡,说那只母鸡是卖货,说母鸡不孵鸡子算什么母鸡呀等等;那只挨骂的母鸡的脸都被三妈骂红了,可淘气的脸却不红;淘气的脸不红倒罢了,却还越来越白,白中带青,青中泛黄,像一张食品包装纸。
三妈被一辆运煤车捎到省城,寻找到了儿子大林。她向大林告了淘气一状,并鼓动大林回家去把淘气狠狠地揍一顿;最好把淘气那张骚嘴打烂,把她的牙齿打得满地滚。大林在一家餐馆做领班,就在他所打工的餐馆,他宴请三妈吃老碗鱼。
大林给我打电话,叫我过去吃鱼。我到饭店的时候,服务员手持镊子,费尽周折,刚刚从三妈喉咙里拔出一根鱼刺。三妈把鱼刺从服务员手里要了过来,端详了半天,然后就斥责大林怎么那样没有脑子,和淘气一个德行;再没啥给她吃了,偏偏给她吃鱼?鱼肉里有鱼刺,那些恶毒的鱼刺,像藏在暗处的千万枚钢针一样,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了她的命。
大林嘿嘿地笑。大林三十多岁的人了,但笑起来,两腮的酒窝清晰可见,像个婴儿似的天真无邪。
大林夹了一块鱼肉,自己把鱼刺剔除干净,边把它往三妈面前的碟盘里放边说:淘气不给你吃你生气,我给你吃好的你也生气?肚子里哪来那么多的气呀?甭生气,甭生气,生气折寿呢;等我哪天回去,我替你收拾淘气还不行吗?
三妈眼斜着,嘴抽着,说我叫你现在就回去收拾她!打下的媳妇揉下的面,好骡子好马都是调教出来的;淘气不听话,还不是你没有好好打她?
我插嘴道:都啥年代了,三妈怎么还是那种老脑筋呀?
三妈瞪我一眼,显然对我的话很不满意。她扭扭嘴,然后很警觉地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从凳子上拿起,搂在自己的怀里,其神态仿佛突然发现有个江洋大盗坐在她的身旁,她害怕布包被抢走似的。布包陈旧得宛若文物,上面绣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画像,画像早已经褪色,整个布包脏兮兮的。
大林劝三妈把布包放在凳子上,不然影响吃饭。
大林说没人偷的,白送人家人家也不要;城里的小偷不像乡下的小偷,一条破毛巾也看得上,一个门帘也要偷。城里的小偷也是挑三拣四的。
我听着大林的话就有点儿别扭。什么城里的小偷乡下的小偷?在座的除了他,就是我了,小偷是谁呀?难道我在窥探三妈的布包,我就是他暗指的小偷?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飘进来一个少妇。少妇珠光宝气,长裙上镶嵌的一道道金丝线,在灯光的晃照下,闪闪烁烁的,让人眼花头晕;少妇金色披肩头发,葫芦状的脸蛋上,坑坑洼洼的;尽管她已做过美容手术,但那厚厚的脂粉,依然难以掩饰密布的斑痕;尤其她的下巴,肿胀得就像刚刚出笼的烤得黑黄的面包;她眼睛细细地眯成两道缝儿,经过描摹之后,黑漆漆的。真正让人感到刺眼的,是她坑坑疤疤的脖子上垂吊的项链;项链金黄金黄的,镶着两颗宝石,一颗红色,一颗蓝色,都在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一见到少妇,大林慌忙站起来,点头哈腰;他脸上的笑容挤成了一团,舌头僵硬得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结结巴巴地把我介绍给了少妇,说我是他的堂兄,大名田大庆,小名黑豆。
少妇咧着薄厚不一的嘴唇——她上嘴唇厚下嘴唇薄——笑了起来,先说我的名字有意思,很好玩,然后极其热情地说她早就知道我,知道我是麻子村出产的大秀才,知道我是麻子村的骄傲。大林可是没少在她面前说起我,她对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今天她终于见到我,真是荣幸啊荣幸!
少妇一番妖声妖气的客套让我很不自在;我就像坐在火红的锅炉旁似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我回应少妇说即使在我们村子里,我什么也都算不上;我一个比我生日仅大一天的堂兄,留学美国并在美国定居了,他才算得上功成名就。
少妇舞动着筷子,先是夹了一块鱼肉,放在三妈的碟子里;然后又夹了块鱼肉,放在我的碟子里;在叮咛我们吃好之后,她干笑了两声,说她知道我那个在美国的堂兄,大林也没少叨叨他;大林嘛,怎么也脱不掉农民的习气,身在城里,心却在村里,眼界还是那么窄,开口闭口,就是村里的陈谷子烂芝麻。接着,大概是想安慰我吧,她倒把我堂兄在美国的事情看得无足轻重,说美国怎么啦?定居美国就了不起吗?美国也有讨饭的!蛤蟆在哪里都是蛤蟆,凤凰在哪里都是凤凰。
说着,少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瞥了一眼,上面是一个被大林渲染得无比熟悉的名字:李甜甜。
我笑着说你就是李老板啊?久仰了,久仰了,大林也没少在我跟前说你呀!
李甜甜妩媚地一笑,然后笑容就像流星一般从脸上迅速陨落,说大林那偏偏心歪歪嘴,能说我什么好话呀?他肯定没少在你面前诽谤我吧?
我说大林确实是诽谤你了!他诽谤你能干,诽谤你勤劳,诽谤你店里生意很红火;大林在你的手下吃饭,他敢诽谤你吗?崇拜都来不及!
李甜甜紧绷绷的面容又松弛了开来,说就是嘛,就是嘛,她谅大林也不会说她的坏话;她有这样的缺点那样的不对,但还算得上大林的恩人嘛;大林来到越北,举目无亲,她收留了他,呵护着他,提携着他,像对待一件宝物似的,把他举在头顶,端在手心,她对他够得上仁至义尽了;他若说她的坏话,她可以不吭气,但老天会替她报应大林的。
大林没说什么,他在努力地笑着,像老师面前的幼儿,竭力呈现出一副乖顺谦虚的模样。李甜甜拍拍大林的肩膀,冲着大林努努嘴,然后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口吻,让大林照顾好三妈和我;菜不够就加,我若喝酒就在吧台上拿;如果我们没有被招呼好,她就找大林算账。
李甜甜退出包间后,大林高昂的情绪忽然一落千丈,变得郁郁寡欢。他用筷子分别给我和三妈夹了菜,然后自己并不吃,点着烟在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忽然发现,经过了几年的城市生活,大林英俊的底色显露了出来:皮肤白皙而细腻,五官端正而精致;眉毛很黑,眼睛黑白分明,鼻子有棱有角;尤其他的嘴,微微上翘,给人以冷傲的感觉。大林走在街上,如果有一套名牌衣服裹身,大概没有人会认为他来自农村,恐怕更多的人会误以为他是官宦子弟呢!
大林其实并不经常给我说起李甜甜,相反,他对有关李甜甜的话题在进行着刻意的回避;但我从他偶尔的只言片语中,还是知道了李甜甜的一些情况:李甜甜和两个男人离了婚,每次离婚都为分割财产闹得热火朝天;两个男人的性格是两个相反的极端:一个火暴,一个沉闷;一个就像爆竹,见一粒火星就爆炸;一个像石头,踢一脚连反应也没有。但相同的是,两个男人与李甜甜分手时,仿佛有约定似的,都选择了朝她的身上泼硫酸;最后的结果是,他们都前赴后继地步入了监狱,而李甜甜还算比较幸运,尽管躲避不及,飞溅的硫酸烫伤了她部分皮肤,但毕竟保住了性命。
当然,大林也给我说起过李甜甜脖子上的项链,说那是托人从南非购买的,金是真金,钻石是名贵钻石,价格达六万;李甜甜疑神疑鬼,总怀疑别人想偷她的项链,因此晚上睡觉也不会把项链卸下来。但项链差点要了她的命:它好几次勒住了李甜甜的喉咙,使李甜甜窒息。
我问大林和李甜甜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大林的身子惊悸地一颤,仿佛从梦中被惊醒过来似的,他责怪我又在胡思乱想了。一个老板和一个打工者能有什么关系?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嘛。
我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一个老板对她的伙计能有这么好吗?
大林给我示意,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他显然不想让三妈知道得太多。
可是,三妈却偏偏听到了我俩的对话,她插嘴道:你看人家那个老板,说话多中听;哪像淘气,脸成天吊着,跟个吊死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