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薛雨露去了一趟麻子村后,她对我的态度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改变;不过,我家乡的落后还是遭到了她的嘲笑,她尤其讲到厕所的不卫生,让她这个一天不洗澡就浑身发痒的人很不习惯。在麻子村内急,她竟然跑了二十多个土坯墙围着的厕所,可个个都无法使用。那些厕所,有的围墙太低,路人随便瞥一眼,身体的秘密就会暴露无余;有的里面太脏了,一堆堆的粪便,上面黑压压地落满苍蝇;有的散发着一股扑鼻的气味,熏得人站立不稳……总之,没有一个厕所能让她容身。没办法,她就去澡堂解决了问题!
薛雨露把麻子村的缺点进行了夸张式的描述,加上自己的主观虚构,在报社里大肆渲染。报社里竟然吹刮起一股旋风,不少编辑记者都想去我的家乡参观,主要是想见识一下世界上最落后的村庄究竟是什么样子,当然也要看看世界上最脏的厕所到底能脏到什么程度。有个好事之人,挑逗式地拉住我的衣襟闻一闻,想弄明白我的身上有没有家乡厕所味道。我嬉笑着告诉他们,我们家乡的厕所可神奇了,能治病防病——我每次回村里,都要在厕所里打几个滚,以防止自己患上高血压病。
我的话当然是玩笑了。但项文化却把它当成了真。项文化趴在桌子上睡觉,哈哈哈的笑声将他吵醒。项文化抬起头,两眼无光,怔怔地斜望着我。当我说到在厕所里打滚能防病治病时,项文化的眼睛像打开开关的荧光灯,立刻有了闪闪的光泽。项文化问我真有这样的事情?我说有,确实有。我不过是在开玩笑,但项文化却说他要跟我去实地观察一次,并说自己的外婆八十岁了,身体老在出毛病,不是腿疼,就是头疼,或者就是腹腔疼;疼了就哎哟哎哟地喊,喊得旁人也像猫爪子在身上抓挠一般。项文化很想见外婆,但因为外婆持续的哎哟,他却又恐惧见外婆。项文化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他对外婆的感情比山高比海深,外婆痛苦,他怎么能漠然置之呢?
项文化随手从邻桌那里拿了一本字典,他查阅起了粪便对人体的作用。他查后嘴里喃喃自语,说粪便日久,可以产生沼气,沼气又能干什么呢?他又查沼气的用途,嘴里依然唠唠叨叨,说沼气可以燃烧,可以作为工业和家庭燃料——查来查去,还是没弄明白粪便对人体有什么益处。我说很多神奇的东西,科学家恐怕也没搞明白,字典当然不会告诉你这些了。项文化合上字典,双手撑腮,眼珠子朝向天花板,独自愣了一会儿,然后强调他一定要去我们的村庄。
我说去没问题,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但是,我所说的并不能保证全是真的。项文化眼睛瞪得好圆好大,他问我是不是不想帮忙?我说我只是和大家开个玩笑,你想嘛,粪便怎么能给人治病?项文化已经坚信粪便给人治病是真的,而我否认能治病恰恰是因为我不想给他帮忙。项文化很罕见地给我发了一根烟,强调不论怎么样,他都要去麻子村查看,就这么决定了!
离开报社,我刚上了一辆出租车,突然接到栓虎打来的电话。栓虎在电话里语气很亲切,把我称呼为老弟,问我在哪里?忙不忙?身体最近怎么样?我一一回答了他,然后颇为礼貌地问他人现在在哪里?栓虎说他现在在越北,越北的建国饭店,和刘奇乡长在一起,刘奇乡长专程来看望我,还给我带来了一些家乡的土特产。栓虎的意思是让我去建国饭店一趟。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建国饭店。出租车正朝西开,而建国饭店却在东边。我给开车的师傅指点了路线,出租车就掉转了车头。
栓虎和刘奇他们昨天就到越北了,随他们而来的还有赵晓辉。赵晓辉总是显得彬彬有礼,这也是刘奇最为看不惯的地方:刘奇抱怨这样的人没有出息,男人嘛,要形似虎狼,能踢能咬才是真本事!刘奇就像一个拳击场上的教练那样,他发誓要把赵晓辉培养成一名优秀的拳击手,如此,他把妹妹交给赵晓辉,才能放心。
我到达建国饭店,步入大厅,就看见刘奇正在呵斥赵晓辉。刘奇光着脚丫子,盘腿坐在沙发上,一只袜子扔在沙发上,另一只袜子和一只鞋一起歪倒在地上。刘奇无疑是汗脚,他的鞋壳和袜子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大厅里外宾很多,一个外国老太太被刘奇的鞋绊了一下,没摔倒,但却吓了一跳。老太太扭头瞥了刘奇一眼,脸上呈现一副惊慌的神情。
刘奇一边抠脚上的鸡眼一边在训斥赵晓辉,他说赵晓辉就是厕所里的蛆虫,柿子树上的臭虫,麸子里的黑豆虫,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啥东西,胆大包天,竟然敢给刘奇上课!敢给刘奇上课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赵晓辉红着脸站在一旁,神情很尴尬。
我问站在一旁打圆场的栓虎怎么回事?栓虎移动脚步,把我引领到一根柱子后面,说不过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怪赵晓辉,小伙子没眼色,昨天晚上刘奇叫了三个小姐,把赵晓辉吓跑了;赵晓辉以为刘奇叫来的小姐里,有一位是他的,而他绝对不和小姐鬼混,因此才躲了起来,殊不知这是他的自作多情。刘奇能让自己的妹夫玩小姐吗?刘奇让妹夫玩了小姐,他如何面对自己的妹妹?刘奇玩小姐,喜欢和一群小姐玩,觉得那样才够刺激。赵晓辉跑了,本来正中刘奇下怀,但刘奇还是不高兴,他不高兴的是赵晓辉那个没有出息的窝囊样儿——小姐是蝎子,有毒刺?小姐是蟒蛇,有毒口?软不拉唧的小姐就把他吓成了那样,还能指望他干什么大事?——刘奇于是就在肚子里给赵晓辉积蓄了些许怨气,但他还好,昨天晚上没有发作。可今天呢,刘奇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脱了鞋袜,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可赵晓辉却偏偏要大惊小怪,没事找事,仿佛他不挨骂就不舒服似的。赵晓辉劝刘奇穿上鞋袜,并说在这么高档的酒店里,当众脱掉鞋袜不雅观;被老外瞧见了,遭到嘲笑是小事,影响中国人在国际上的形象却是大事!
鸡巴!刘奇高声喊了一句“鸡巴”。刘奇愤怒了,刘奇怎能不愤怒呢?刘奇遭到他的下级兼妹夫的批评,他怎么能不怒发冲冠?他把赵晓辉骂了个体无完肤。在刘奇看来,纵然他有一万个错,赵晓辉都不能说他一个不字,你赵晓辉算哪个阴囊上的鸡巴毛呀?刘奇的父亲说刘奇一句,也得在刘奇脸上观察半天。况且,刘奇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他甚至认为当着外国人的面脱鞋脱袜,是在大长中国人的志气!为什么?因为八国联军之所以敢欺侮中国人,就是看到中国人唯唯诺诺,乖乖顺顺,见了他们尾巴夹得紧紧的,咳嗽一声都小心翼翼,这样给外国人造成了中国人是东亚病夫的印象。刘奇脱掉鞋袜,就是要改变外国人对中国人的看法,可以说是爱国主义的表现。中国人不再是绵羊了,不再是懦夫了,不再是前怕老虎后怕狼的胆小鬼了!刘奇甚至有脱掉上衣的冲动,他就是要让外国人看看中国人钢铁般的胸膛!当然,最理想的就是手操他曾经用过的杀猪刀,在建国饭店的大厅里挥来舞去,看那些金发碧眼的妖魔鬼怪们害怕不害怕?
刘奇边骂边站了起来,慢腾腾地朝那群站在大厅中央聊天的老外走去。靠近一个年轻男子的身边,他趁麻秆一样又细又长的男子不注意,踩了那个男子一脚,然后自己摇摆着头,吹着口哨,漫不经心地朝前游荡而去。年轻男子显然被踩疼了,他抬起那只被踩的脚,悬在空中,不停地抖搂,嘴里唏唏吁吁。刘奇扭过身往回走,当他从那个年轻男子身旁经过时,他已经做好了与那个男子发生冲突的准备——他准备暴打他一顿,然后报案,就说那个洋鬼子打了自己。必要时,他可以把自己的头在玻璃门上撞破,扮装出自己挨了打的假象。警察来了,他不相信中国的警察羊皮褥子会朝外翻,不倾向中国人还能信你个洋鬼子——然而,实践证明外国人是纸老虎,那个被他踩疼的年轻男子竟然咧着嘴朝他微笑,甚至还点了点头,这让刘奇感到既意外又没劲。他还能挥舞拳头吗?不能!他无奈地坐回了沙发。
刘奇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吹嘘自己,说自己真的为几百年前的中国人出了一口恶气!唉,一个人争气不顶啥,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像吃了伟哥的老二,都硬起来,都硬邦邦的,中国人准会把美国人打得满地找牙,把日本人打得身子在西藏头颅在黑龙江,把英国人打得脚腿漂在太平洋胳膊泡在大西洋。嘿嘿嘿,外国人不怎么样啊,在刘奇面前不也软得和豆腐差不多嘛。
听了刘奇的故事,又听了刘奇的一席话,我想笑,但却没有笑出来。我走到刘奇跟前,劝刘奇息怒,瞧瞧有多少人朝这里张望呢。刘奇给了我面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赵晓辉尽管脸色很难看,但还是招呼我坐下。我和赵晓辉并排坐在刘奇和栓虎对面的沙发上,问他们最近在忙什么?家乡下雨了没有?杏树上的杏有没有小拇指肚儿大?
赵晓辉在回答着我的问题,而刘奇却打断赵晓辉的话,劈头盖脑地对我说,他和栓虎这次来,除了给省政府的人送礼——省政府的一位和刘奇关系不错的官员,他孩子出国,刘奇送了个红包,聊表心意——再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想见到项省长!
刘奇的想法让我吃了一惊:项省长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