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验了“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句话,我还是跟上大林沾了一些光的。比如薛雨露,以我是个笔杆子为由,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让我回报社上班。我回报社算什么呢?我的人事关系已经空挂在那里六七年了,工资也早已停发,我回去算正式工还是临时工呀?薛雨露的言辞总是那么含混不清,她说你先回来再说。
我见到薛雨露,她开口就给我说起了大林,说起和大林在一起时的滑稽事;大林打猎时,差一点将一个弯腰锄地的妇女击伤:子弹在妇女的发梢呼啸而过,吓得妇女瘫软在地,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从地上爬不起来。大林打高尔夫球也挺有意思,他握球杆就像握镢把,死巴巴地攥着,怎么教他他都不会。别人把球打到距离球洞一尺远的地方,让他把球拨进洞里,他手脚笨拙,却把球越拨越远,惹得大家搂着肚子笑。不过,薛雨露蛮喜欢大林喝醉酒的神态:他的确有大将风度,不胡乱骂人,而且走路宁愿扶着墙,也绝对不让搀扶!薛雨露由此感叹这样的好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属凤毛麟角,难怪那么多的女孩子都喜欢大林。
薛雨露当然也渲染了她和大林的友谊,说他们现在是铁哥们,成天在一块儿玩。我这棵被弃扔的野草,之所以被她重新捡回篮子当做菜,还不是因为大林的面子?大林曾经给她叮咛过,让她关照我,她当然也知道我和大林是堂兄弟,于是就大发慈悲,决定召我回来。报社原来是有点儿对我不公平,但不是她薛雨露的责任,而是孙秃子一手捣的鬼。孙秃子斜斜眼,歪歪心,就知道盯着女人的臀部看。薛雨露还煽动我,说我软得像煮熟的面条似的,不像个男子汉;我若有梁山泊某位英雄的气概,早就捅了孙秃子五刀六刀了。孙社长牛什么?他再牛,还能牛过杀猪刀?
我捂着嘴笑,说薛雨露你既然如此仇恨孙社长,当初为何不自己捅他几刀呢?薛雨露说自己也是嘴上没安门,瞎说罢了;生活中,能那么轻易动刀子吗?她弟弟就是教训,过去喜欢舞枪弄棒,果然就从舞枪弄棒上栽倒——提起她的弟弟薛力含,薛雨露痛楚得几乎不能言语:她尽管先发制人,写了那么一篇报道,但却抵挡不住法律对他弟弟的追究。都怪他们一家人命不好,遇到了一个黑脸检察官。当然项文化也太坏了,他僧面不看,佛面也不看,竟然为对方作证,眼睁睁地要让她弟弟将牢底坐穿。薛雨露哭了。哭后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没事没事,薛力含保住了一条命,就是胜利。
薛雨露说到项文化,我心里不禁颤栗了一下。若不是薛雨露提起项文化,我差一点把项文化给忘了。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好像从来没有和项文化进行过联络,哪怕是通一次电话。我问薛雨露,项文化现在干什么?薛雨露扭嘴歪鼻,像中风似的,仿佛要从椅子上跌落下去。她问我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我说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薛雨露嘴角荡漾起了忽隐忽现的笑意,她断言报社把我开除这件事,刺激了我的大脑神经,导致我的神志不清,竟然孤陋寡闻到了“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地步!
尽管薛雨露把我戏弄了一番,但我还是不知道项文化在干什么。我来薛雨露办公室之前,路过我曾经办公的地方,特意把头探进去扫视了一眼。我看到我的办公桌上已经坐上了人:一个黄发女孩,因为她正在低头拿指甲刀修剪自己的手指。我并没有看清楚黄发女孩真实的面目,但却发现项文化的办公桌子空置在那儿。空置并不奇怪,因为项文化的桌前无人是惯有的事。只是有点异样的是,项文化的桌子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因为在过去,纵然项文化一月两月不来,他的桌子都会被人擦得干干净净。项文化的桌子上哪怕有些许的灰尘,些许的灰尘一旦被薛雨露发现了,她就会站在门口大声叫骂,骂得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脸都滚烫得如同火蛋。
薛雨露再一次考问我是真不知道项文化的去向,还是假不知道项文化的去向?当她确信我不是装模作样时,就不再和我捉迷藏,而是直言不讳地告诉我,项文化现在已经是冉冉升起的一颗新的政治明星,具体说就是省资源办主任。
不过薛雨露还是感叹,项文化当这个资源办主任当得相当痛苦,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项文化离开报社后,她只和项文化碰过一次面。因为一个房地产的案子,她请项文化在阿里巴巴喝过一次茶。项文化够给面子了,他竟然推掉了多场宴请,准时来到阿里巴巴。不说别的,单他能屈尊来阿里巴巴,薛雨露就被感动得泪雨纷纷。阿里巴巴是个不错的消费场所,但不错看是针对什么人了。小官僚们、白领们可以在这里出出进进,不丢他们的身份。但一个省资源办主任,竟然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老百姓,那得有多么高的境界呀!当然了,不是薛雨露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事实就摆在这儿,那就是她薛雨露也是一个有高境界的人。薛雨露也算得上一个副局级了,和一个副厅级差那么一毫米,但她不也和连科级都不是的人握手吗?不是也和一个曾经被开除的人坐在办公室里无拘无束地瞎聊胡扯吗?不也常常去平民经常光顾的阿里巴巴喝茶吗?怎么样,她够高尚了吧?她有时候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她有时候自己都崇拜自己了!
项文化不喜欢当官,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倒是很怀念报社的日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大声地放屁就大声地放屁,想趴在桌子上地动山摇地打呼噜就地动山摇地打呼噜。可现在呢?一天到晚都是那么地正儿八经,像是被无数个眼睛监视似的,没有一点点个人自由。西装革履像囚服一般裹在身上,让他难受。那条挂在脖子上的名贵领带,更让他想到了绞刑架上的绞索。在报社养成的习惯,一到下午四点钟,瞌睡虫就在他的体内蠕动,云雾就在他的脑壳里漂浮,他怎么挣扎也不能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跳跃出来。有几次,他在听取下属汇报工作期间,竟然睡着了。睡着了不说,重要的是他打起了呼噜。尽管在场有人无法自控地窃笑,但却没有人敢拍一下他,把他从睡梦中叫醒。项文化醒来后,抹去了嘴角丝丝牵牵的涎水,当然觉得很丢人,很不好意思。
项文化最不能容忍的是剪彩。他几乎天天被人牵着鼻子去剪彩,最多的一天竟然像赶场子一般,跑了八个地方。什么酒店开张,什么道路开建,什么燃气站奠基,什么电报大楼落成等等,杂七杂八,都要把他拽去撑脸面,烦死他了。按照官场的规则,剪彩是最受官员欢迎的一项活动了,谁会对这样的差使心生厌倦呢?但项文化偏偏不喜欢这样的活动,他甚至对主办方苦心铸造的金剪刀不屑一顾。纯金的剪刀又怎么啦,不还是剪刀吗?剪刀剪刀,是要把连缀在一起的东西剪断的,怎么想都不是很吉祥。项文化对金剪刀随意处置,保姆给一把,守门的大爷给一把,门外蹬三轮车的给一把;当然,他和薛雨露在阿里巴巴喝茶,也随手扔给薛雨露一把。
薛雨露最不可思议的是,项文化竟然提出来要重新回报社,这样的想法让薛雨露大吃一惊。薛雨露能把这样的话当真吗?不能!薛雨露先是推托报社的庙小,怎么能容下项主任这样的大神呢?后来又开玩笑说她想和项文化交换,她当资源办主任,项文化当报社副总编。项文化喜形于色,连连称好,仿佛这样的交换立刻会变为现实似的。于是薛雨露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我感叹,项文化是个怪人,真真切切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