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辉到越北,在教堂里开证明只是一个捎带的事情,他的主要任务是到省上争取一笔资金。他是坐班车来越北的,那辆随时面临着散架的破车,在修理厂的院子里扔着,无钱修理,也无钱加油。而刘奇给自己买的那辆豪华越野车,刘奇弟弟强行把它开回了自己家,而法院还正在寻找它呢。刘奇在县城的好几个商店赊欠了几十万元,几个商店合伙起诉高台乡政府。高台乡政府败诉,但却无钱偿还,于是就要查封这辆车。但车已经被刘奇的弟弟抢走,他抢车的理由是,这辆车是他哥哥拿自己家的钱买的:瞧一瞧,购车发票上写着他哥哥的名字,而不是高台乡政府呀!
赵晓辉来越北争取建设资金,与县上的鼓动分不开。张暑天去山东考察了一次,回来后给全县干部作报告,自始至终讲的都是那个地方的干部在上面要钱的事迹。地方上的官员,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把钱从中央或省里要回来。张暑天讲来讲去,浓缩成两句话,那就是:谁能要来钱,谁就是英雄;谁要不来钱,谁就是只能在地上蹦跶的蛤蟆!
赵晓辉已经认定自己就是一只蛤蟆,甚至只是一只患病的蛤蟆。一般的蛤蟆从早到晚蹦蹦跶跶的,似乎比较快乐,而他则不同——他心情郁闷,脚上好像坠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铅球,根本跳跃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鸭子,而今却上了鸡架,飞不高,也下不来。
赵晓辉想找的人是项文化。项省长许诺修建通往撒可鲁的那条路,但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却没有什么动静。这条路不仅与撒可鲁的命运相连,而且关系着高台乡将来的整体发展。按赵晓辉的想法,这条从乡政府通往撒可鲁的公路,将成为高台的黄金大道。沿着这条路,把高台建设成一个小城市。以后高台每个村的村民,只要他有经济能力,都可以在公路两旁建房。所建房子要进行整体规划,符合城市化的要求。城市发展起来了,高台群众有了致富的希望,乡政府也就不会再为资金的来源而发愁。
我说思路不错,但要实现它却不很容易。
赵晓辉感慨道,说它难,它确实难;说它容易,它也很容易;难和不难的界线就在于有钱没钱!而有钱没钱,还不是取决于领导的一句话?领导不高兴,你一片破布也休想得到;领导一高兴,随便刷个条子,资金就会像黄河之水,滚滚不息。赵晓辉强调和项文化搞好关系的重要性,说有项文化这个通道,上天入地都简单得和摘一片树叶一样。
我说项文化升官了,升官了的项文化和过去一样吗?他能像个听话的舞蹈演员,随你的指挥棒翩翩起舞?赵晓辉说昨天晚上,他和项文化一起吃的饭,他连声赞叹项文化真好真好,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没有一点架子。一个省长的儿子,朴实得就像个搬运工,叫人很难相信。赵晓辉说他是鼓足勇气给项文化打这个电话的——他在电话旁犹豫了半个小时,将话筒抓起放下,再抓起再放下,反复了十几遍,最后他的脑子里闪现出了这样的念头:打一次试试,不给米了,总不能扣留米袋吧——没想到的是,项文化居然还记得赵晓辉,还说他对赵晓辉印象不错。令赵晓辉更欣喜的是,项文化对赵晓辉的宴邀也没有拒绝,只是提了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不要任何人作陪,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够了。
赵晓辉说这次吃饭几乎把他和项文化吃成了莫逆之交,因为他俩有太多的相似性;而最大的相同点就在于,他们都厌倦官场,都有逃离的强烈愿望;项文化有这样的愿望自然是赵晓辉没有想到的,也是赵晓辉想不明白的一个疑团。想一想,官都做成这样了,几乎快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却还是不愉快,这到底为什么呀?赵晓辉不愉快,那是因为在基层,人员素质比较差,资金比较紧张;一个小小的乡长,四周全是拽胳膊拽腿的,其感觉就像误入蛛网里的昆虫,挣挣扎扎,想移动一下身子都是那么地困难,还能有什么宏大的奢望?而项文化就不同了,他面临的都是给他磕头烧香的人,呼风有风,唤雨来雨,他不愉快,究竟是因于何故?赵晓辉也猜测项文化和妻子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听项文化的口气,仿佛还不是那么回事。
一顿饭,吃出了哥们感情,也让赵晓辉收获不小:项文化当场表态,他们单位要把高台乡作为定点扶贫对象。满天的乌云瞬间被风吹散,赵晓辉的心里顷刻间艳阳普照。
赵晓辉当然和我聊起了撒可鲁,他对撒可鲁的未来也颇为怀疑。不过,他总体上是乐观的:只要撒可鲁门前的公路修成,撒可鲁就会成为一个新兴城市的基点;到时候,村民自然就会找到自己养活自己的办法。说到这儿,赵晓辉还是一肚子的怨气。他说除了一个特别能甜言蜜语的宋通过,美腾公司推翻了原先的承诺,坚决不要撒可鲁公园的人进入他们的企业,理由是这些村民太刁野,文化素质不高,许多人还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为这个事情,赵晓辉上门和美腾的人进行了长时间的拉锯战,甚至高声争吵,这才换来美腾的一点点后退;美腾答应招录三十名撒可鲁的员工,前提条件是,招谁不招谁,由他们公司说了算!他们有权对进入企业的人进行严格的把关筛选!赵晓辉同意了美腾的条件,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招录广告在撒可鲁公园张贴了十多份,张贴了十几天,除了小林和宝来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报名。小林向赵晓辉汇报招不到人,赵晓辉不相信,他批评小林没有认真地宣传和动员。于是赵晓辉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撒可鲁做工作,谁知也是两手空空而归。那些村民,个个都坐在麻将桌前,对有人干扰他们打牌很是反感。赵晓辉与他们说话,他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赵晓辉问你们为什么不去美腾工作呢?这样的工作机会,人家都打破脑袋争取,却不见得能争取到;可机会摆在你们的面前,你们为何却要放弃呢?村民们的回答似乎是经过了排练,他们好像在背诵整齐划一的台词:在美腾上班太累了!
上班太累了?瞧瞧,这是人话吗?打麻将不累?睡觉不累?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忘记了自己过去的日子:在阳光的暴晒中,在寒风的吹刮中,面朝黄土背朝天,没黑没明地干活,在土里刨食吃,那些就不累吗?今天到工厂开机器,却异口同声地喊累?因此赵晓辉断定,撒可鲁的人已经不是懒惰的问题,而是堕落的问题。一个穷人常常为得到一元钱而欣喜,可你突然给他一百万,他变成什么样儿还真难说。
赵晓辉去撒可鲁的那天,赶上外地的一个团队在参观撒可鲁;但撒可鲁真是丢脸,家家户户打麻将不说,卫生也很糟糕。那池碧波荡漾的湖水,臭烘烘的,让人经过它时要捂鼻子;院子里的风景树,这一棵的头被削走了,那一棵的脖子不知被谁扭断了;更可气的是,一男一女两口子正在院子里厮打;女的称男的有了外遇,于是披头散发,放开喉咙,把男的祖宗八代恶毒地骂;男的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骂不过,但拳头显然要强过女人,他把女人的一颗门牙打落在地。
赵晓辉于是说他很支持康圆圆的公民教育学校。这所学校的开办迫在眉睫。再不进行必要而及时的挽救,撒可鲁就会变成一艘沉没的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