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的尸体停放在太平间以后,我才得到他被李甜甜泼了硫酸的消息:在一个高档酒楼门口,手拎罐头瓶的李甜甜塞给服务生十元钱,让他叫出在某个包间里的大林;李甜甜号称自己姓叶,是大林的妻子;大林从酒楼里出来,四处张望,却没有见到叶丽华的影子;这时猫腰躲在汽车身后的李甜甜,突然蹿了出来,靠近大林,扬起罐头瓶猛然朝大林脸上泼洒;大林当即就跌倒在地,在地上打滚,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餐馆里的人都奔涌而出,围着大林观看。在餐馆老板的授意下,有人打110报警,有人打120急呼救护车。120救护车把大林拉走之后,110警车才赶到。奇怪的是,李甜甜并没有趁乱逃走,而是站在那里等待着警察抓她;她见到警察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快点把我枪毙吧!
大林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躺了两天,就因为烧伤引起的内脏衰竭而撒手人寰。奇怪的是,医院里无论如何向叶家打电话,甚至派专人去叶家劝说,叶家自始至终却没有一个人露面。没有露面不说,还当着医护人员的面,老态龙钟的叶老头子,竟然让他家的勤杂工拿了一串鞭炮去门口点燃。叶家人一提大林每个毛孔都冒烟,他们大骂大林没良心,良心被狗吃了,被狼啃了;曾经老老实实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豺狼?他们说大林和叶丽华正在闹离婚,闹就闹吧,但他异想天开,却还想抢夺他家的那栋别墅。光溜着身子来到叶家,临走时还想掠金抱银,世界上哪有这般好事呀?如此看来,大林走进叶家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阴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钱多了,国出了,工作稳固了,官位高升了,该威风的威风了,该风光的风光了,这时候眼皮就朝上翻起来,就觉得叶丽华成了累赘?没有叶丽华,你大林还是个脏兮兮的打工仔,你算老几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伤天害理的事情竟然做得出来?好了,好了,还是老天爷公道呀!老天爷收走了一个丧心病狂之人,这不是给叶家根除了一大害吗?叶家人干嘛要去看望他,要去给一个垃圾送葬呢?因为大林长期不回家,叶丽华神经失常了,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里。叶中华正在与检察院的哥们协商,让他们好好地整肃一下大林——整肃从开除大林的工作起步,因为大林那一套招干手续都是伪造的——直到把大林送进监狱为止。用叶中华的话说,他整死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大林,比挥舞苍蝇拍,拍死一只苍蝇还要简单。现在好了,有了巾帼英雄李甜甜为民除害,就不用他叶中华为此绞尽脑汁了。不用叶家人动一根手指头,大林就遭遇如此下场,这不叫大快人心,什么又叫大快人心呢?
据采访这个案子的薛雨露说,李甜甜在大林之后,又和两个男人分了手,于是她又掉头再次纠缠大林,大林不但不理睬她,而且当众骂她是婊子;更可气的是,大林派人去查她的账,说她偷税漏税,开出了天价罚单。李甜甜找上门和大林理论,大林就嘲讽她的脸是恐龙化石。李甜甜关了餐馆的门,整日无所事事:看书,看不进去;睡觉,睡不着;吃饭,吃不下;打麻将,没兴趣。于是她就染上了吸毒,但越吸越空虚,越吸越觉得人活着是很没有意义的。她想到了死,但死也不能白死,死必须拉一个垫背的。谁来垫背,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大林了。大林既然嘲笑她的脸是恐龙化石,她也想让大林的脸变成恐龙化石,让他体验体验一个人脸上被泼了硫酸后有多么地痛苦。李甜甜反复申明她并不想杀死大林,她给大林泼硫酸是为大林好,也为更多的不明真相的女人好。她不想看到大林继续这样拈花惹草,不想让今天这个女人流泪,明日那个女人哭泣。大林是女人的克星,他搞死了淘气,搞垮了李甜甜,搞疯了叶丽华,还有一个一个的傻女人前仆后继地等待着他摧残!大林和她分手已经有十年了,但时至今日,她一想起他来还是全身颤栗,万念俱灰!大林是她刻骨铭心的疼痛,她的愿望很简单,就是要结束这种疼痛。
薛雨露自然大骂李甜甜,说李甜甜那个婊子,毁灭了她的一个好朋友。在她所写的报道里,她把大林描述成一个因公殉职的人:大林大义灭亲,去查处昔日一个老熟人的偷税漏税,导致这个熟人的嫉恨,结果遭到了疯狂的报复!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是个瘾君子,又是个性变态者——她自己曾经遭遇过硫酸的侵害,于是就要千方百计地把硫酸泼向别人的脸面——薛雨露哭了,眼泪顺着腮帮一颗颗地滚落。薛雨露对大林如此动情,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当然到最后,薛雨露道出了她和大林交往的真相:他们之间除了纯洁的友谊,也有一些不那么纯洁的经济利益在其中:大林每年利用职权送给报社的广告费,达五百多万;报社规定广告费的百分之十返还给联系广告的人,如此这般,薛雨露每年从大林这儿装进腰包的钱,就有五十万;更重要的是,薛雨露和大林正在策划一场演出,邀请港台和日本的明星来越北,赞助费用全部来自于大林的张罗;有了大林撑腰,演出就没任何风险,好赖都是赚,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演出只会成功,不会失败,有薛雨露把持的媒体持续不断地煽风点火,门票还愁销售?演出大成功,她和大林每人可以获利上千万;小成功,他们也能每人分得三五百万。现在可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甜甜那个挨刀的,却砍倒了她紧紧抱着的这棵大树,把她垂吊在了悬崖峭壁上,欲上不行,欲下不能,她该怎么办啊?人走茶凉,大林尸骨未寒,那些赞助商们就已纷纷变脸——她试探性地给他们分别打了电话,七家赞助商里有六家说他们将中止赞助,只有一家赞助商因老总人在国外,态度暂不明朗。你以为这些赞助商心甘情愿挨宰?不,他们是畏惧大林的权力。他们不赞助,大林就会派人去他们的公司查账。不查没问题,一查肯定有问题。解决问题的途径有两条:要么吃敬酒,赞助演出;要么就吃罚酒,接受超过你承受能力的重罚!这些商人脑瓜灵着呢,他们当然知道怎么选择才是趋利避害:吃敬酒,还能吃出个朋友嘛;若吃罚酒吃出个敌人,那你的麻烦就会没完没了——但现在,赞助商取消赞助,演唱会就搞不起来。搞不起来,组委会就违约了。违约的代价是,得拿出两百多万元去给明星们支付违约金。
倾诉到这里,薛雨露又是一阵抽鼻子掉眼泪。她说大林和叶家人的关系很紧张,和叶丽华也没有孩子,叶家人才不会和薛雨露分摊违约金呢。他们不认账,薛雨露就得一个人承受,那她不冤枉死了?大林这几年恩赐于她的收入,会被这个违约金一把抓走!一把抓走也不够,她还得往里倒贴钱!她恨死了李甜甜这个丑八怪,她狗日的,猪下的,野驴嫖的,野鸡生的!她即使要谋害大林,迟那么四五个月不行吗?她一罐头瓶硫酸泼过去,不仅杀死了大林,也差不多要了她薛雨露的命!
比起薛雨露的沮丧来,栓虎似乎觉得大林的死让他很快乐很快乐。我在大林的追悼会上见到了栓虎,他和他的女儿鸡蛋都来到了追悼会现场。鸡蛋倒还像回事,装模作样地哭,尽管哭了半天却没挤出一星星的泪水。鸡蛋说多亏了大林叔叔,让她成了名正言顺的公家人:她已经在县工会青少部上班了。鸡蛋上班没几天,就接到了一个任务——到各个中小学去巡回演讲,演讲的题目是“怎样做人”——这个问题还不简单?做人和做猪不一样呀!做人和做猪的最大区别就是人爱化妆,而猪却从不照镜子!
栓虎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小林。因为三妈被人瞒哄着,至今都不知道大林已经命丧黄泉。代表家里来出席大林追悼会的,也只有小林了。小林哭得两腿发软,他在大林的骨灰前长跪不起。栓虎劝慰他,说人死了是哭不活的,谁又能活着不死呢?况且,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死得这么轰轰烈烈呢?够了,够了,一个砍柴放羊的农村孩子的死,能使半个越北市地动山摇,还要怎么样呢?够了,够了,够本了!
栓虎一边劝说着小林,一边还要掉过头对我嘀咕。栓虎说鸡蛋的事情办妥了,他正打算要好好谢一下大林,没想到心意还未来得及表达,大林却成了一堆骨灰。栓虎虽然在叹息,但我感到的却是他节省了一笔感谢费的快慰,因为他的嘴角悬挂着隐隐的笑意。
大林的追悼会很热闹。院子里外都挤满了人,大家都议论着要送英雄一程。花圈从礼堂向马路延伸,足足摆了几公里长。小轿车更是密密麻麻停满了两个停车场,西装革履的人在主席台上站了好几排,个个的表情都像悼词一样庄严肃穆。某一个很有身份的人站在众人面前致辞,他嘴里冒出的,当然是“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之类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