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个月前,撒可鲁院子里的许多面墙上,都出现了收购别墅的告示。告示没有落款,但却留有联系电话。有一些村民就照着电话打过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所留的电话是栓虎公司的电话!也就是说,收购别墅者,乃栓虎本人也!
村民为什么要倒吸一口凉气呢?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已经有两户人家把别墅卖给栓虎了,得到的钱却是那么地微不足道。那两户人家在栓虎那里借了高利贷,遭到了栓虎的逼债。栓虎自己并不出面,而是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陌生小伙子,天天去这两户人的家里骚扰。小伙子到了住户家里,几乎不说一句话,但他的举动却让性情怯懦的户主惊惧;户主吃饭,小伙子就夺了户主的碗自己吃饭;户主散步,小伙子就尾随着户主散步;户主上厕所,小伙子就跟着户主上厕所;户主睡觉,小伙子也陪同户主睡觉,他甚至就横卧在户主和他的妻子之间……几天过去,这两户人家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找栓虎求情,好言好语就像瓢泼大雨一般从口里往外喷泻。栓虎看他们实在无力还账,于是就提出购买他们的别墅。他们无路可走,只得答应了他。他们本想着得到一笔钱,到外面居住,盖几间茅草屋总该可以吧?但真正摊开账本算账,他们都傻了眼,惊诧得目瞪口呆。借栓虎的本金才两千元,不到一年的时间,三滚两滚,竟然得偿还近两万元。而乡村别墅并不值钱,加上折旧,加上环境脏乱,算来算去,别墅都不值两万元了。把别墅卖给栓虎,和白白送给他有何不同?烦心的是,白送倒好了,问题是别墅归栓虎所有,他们不但得不到一分钱,还得往里倒贴几千元。好在栓虎表现得颇为大度,不知是看在同为麻子村人的情分上,还是他们声泪俱下的痛哭打动了他的心,总之,栓虎手臂一挥,就将倒贴的钱一笔勾销了。栓虎够意思吧?栓虎够仁慈吧?非但如此,栓虎还施舍给每户五百元钱,让他们离开撒可鲁时,路上有个盘缠。
那两户人家离开得很凄惨。天正在下着毛毛雨,上至七十岁的老人,下至三四岁的幼儿,每个人的眼睛都哭得红肿红肿的。全村人都冒雨送他们,路两边立满了哭泣的人群,个个眼圈都红丝丝的,其情景不像是送别,倒像是在送葬。让人伤心的是,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最为紧要的是,他们今天晚上住在哪儿呢?
当然,也有主动出售别墅的,比如北墙家就是这样。北墙腰疼,腿疼,下地需要人搀扶,但却无人搀扶,他只好扶着墙或拄着拐,小心翼翼地挪着碎步。北墙瘦得已经没有了人样,但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妻子。自打从医院里回到撒可鲁,快一年了,立芳什么也不干,手拿着一沓住院收费单,四处乱跑,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几月都见不到人影。家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灰尘像绒毯一样覆盖在桌子上、茶几上和组合家具上,蜘蛛竟然在好几个墙缝里织起了网;脏衣服脏被褥里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虱子,散发出了股股恶臭;那只乖巧的白猫,半年前就饿死在床下,尸体却得不到清理;北墙有时候给自己胡乱弄些吃的,有时候就那样眼睁睁地从天明饿到天黑。
只有小林来看过他几回,并给他买些日常用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踏进他的家门。立本造的孽,却要让北墙来承受,北墙的心里自然淤积了一个肉疙瘩。不仅是北墙,撒可鲁几乎所有的人,现在一提到立本,无不痛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找不到立本,于是就把怨气转嫁到立芳和北墙的身上。北墙经常能听到窗外飘来指桑骂槐的叫骂声,而且他更能感受到人们的一些小动作给他带来的威胁:有时候,窗子里飞进来一只破鞋,有时候飞进来一个铁勺头,有时候飞进来的竟然是半截砖块;他家大门的门锁被人损坏,家里的一些东西也莫名其妙地丢失。
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没有钱的滋味够揪心了,何况凭直觉就可以断定立芳已经患上了精神病,更何况他和他的家人还要遭受各种羞辱和威胁。北墙不想活了,他曾经那么地恐惧死亡,但在今天,他却是那么地害怕活着。他好不容易找来一根尼龙绳,把它拴在自己的脖子上,但却没有力气把尼龙绳挂上门额。当然,他在死和活之间徘徊不定,不知道是该死还是该活。他脑子里蹦跶得最多的念头是,他死了,女儿怎么办?立芳怎么办?靠立本吗?那不是羊把希望寄托于狼吗?他的女儿被立本弄到了国外上学,她每次打电话回来,北墙都要编造一堆谎言,告诉她自己和她妈妈的身体如何如何健康,家里的生活如何如何美满等等。他哭了,他一想到女儿他就哭了:女儿兴冲冲地从国外回来看望双亲,难道看到的是父亲上吊自杀,母亲疯疯癫癫?
北墙拄着拐杖踉跄到了院子,恰巧他碰到了狼娃。狼娃已经有一株玉米秆那么高了。狼娃右手拎一只饭盒,左手的塑料袋里装了几张煎饼,他去给自己的外公送饭。北墙叫住了狼娃,让他给自己的外公捎个话,就说一个叫北墙的人想见他,让他到北墙的家里来一下。狼娃没吱声,他瞥了北墙一眼,就像瞥一只怪兽,目光里充满惶恐。狼娃撒腿就跑,由于过度紧张,他竟然跌趴在了地上,饭菜撒落了一地。
但狼娃还算尽职尽责,他显然已经把北墙的话传达给了富贵,富贵当天夜里真的来到了北墙家。富贵下班了也不肯脱去他的袈裟,他一来到北墙家,就哇里哇啦地惊叫起来。他说北墙的家里住的哪里是人呀?满屋子的鬼!瞧瞧,门后藏着一个蓝鬼,床下趴着一个黑鬼,厕所里正在照镜子的是个白鬼,厨房里正在津津有味吃着馒头蘸辣椒的是个绿鬼。清点一下,北墙家里总共有三十多个鬼魂。这些鬼刚才在开会,惟独有一个鬼溜出会场,搂着北墙亲热。富贵冲散了他们的会议,他们见了富贵就像老鼠见了猫。富贵是干啥的?就是捉鬼的!那些鬼早已认识他了,哪个不见了他撒腿就跑?那些刚才还聚在一起聆听鬼领导讲话的鬼,为什么一见到他会四处逃散,不就是害怕他吗?刘奇当屠夫的时候经常给人吹嘘,说那些猪都认识他。纵然刘奇吹嘘的全是事实,富贵对他也不服气。征服那些老实巴交的猪,算什么本事呢?有本事也捉捉鬼让人看看!别的都是瞎扯淡,捉鬼才见真本领,富贵就拥有这样的真本领!
富贵的一席话立刻在北墙那里得到了回应。北墙觉得富贵说得蛮有道理的,因为他此刻能切身地感受到鬼的存在:他头疼,是不是某个鬼钻进了他的脑壳里了?他脊背发凉,是不是某个鬼张嘴朝他的背上哈气?他脚腿发软,是不是某个鬼抽走了他的筋骨?他腋窝痒,是不是某个鬼用长长的指甲在抓挠……天哪,怪不得他这几年的运气如此糟糕,原来是他和鬼同居一屋呀!
富贵进一步解释,说他家的别墅建在一座坟墓上。坟墓里埋着一个货郎,这个货郎到了阴间依然是个货郎。他走到哪里,都能召来一群鬼魂尾随围观。而今这个货郎不走巷串户了,而是溜进北墙的家里,在北墙居住的屋子里开了个超市,引诱得那些乱鬼在北墙家里出出进进。在络绎不绝的鬼魂之中,富贵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猜猜他是谁?秋利吗?不是!萝卜吗?不是!大林吗?不是!刘奇吗?对,是刘奇!确确实实是刘奇!刘奇那个不要脸的,在阴间重操旧业,还是个杀猪卖肉的;他的模样很恶煞,他经常拉开裤链冲着这所屋子尿尿呢;闻一闻就知道,这间屋子里的尿臊味多浓烈呀,那不是刘奇的味道,又会是谁味道呢?
北墙就询问富贵该怎么办?富贵说怎么办?驱鬼呀!北墙问怎么个驱法?富贵就说那还不好办,点一把火烧了别墅。在熊熊烈焰中,那些鬼要么逃跑,要么被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