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跑了很多单位,翻看了许多文件,这些文件都显示,撒可鲁被拆除,是经过各方允许并批准的。而且文件显示,撒可鲁被拆除后,在它的遗址上将新建一座游乐场。游乐场的规模比撒可鲁要大许多,预计会吸引大批的越北人来这里消费。
立本走到哪里,就喊叫到哪里,以至于他的嗓子都嘶哑了。他喊叫的一个中心议题是,撒可鲁尽管盘踞在开阳的地盘上,是开阳的一部分,开阳当然有权处置它;但撒可鲁可是立本用个人资金建造起来的,它凝聚着立本的心血和梦想;随意变更它的用途,难道不需要经过投资者同意吗?几千万的资金化为乌有,上千号人四处飘零,谁想起这件事能不气愤呢?
没有人对立本的喊叫感兴趣,人们该干啥还在干啥。立本带着绝望,再一次回到撒可鲁。这一次,他见栓虎异常顺利。栓虎甚至推掉了别的事情,专门约他在娱乐城的一个包间里见面。令立本没想到的是,昔日的土包子栓虎,而今打扮得就像一个阔绰的归国华侨,倒把他这个真正的海归派,衬托得像一个农民工。栓虎的头发黑油光亮,脸庞似乎经过了精心美容,光洁湿润,只是皱纹依然若隐若现;一身高档黑色西服,笔挺笔挺的。栓虎似乎并不在意立本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开口,先从自己的领带谈起。栓虎让立本猜他的领带多少钱买的?立本摇头,说不知道。栓虎就嘲笑立本,说立本还在美国混呢,美国有富翁也有讨饭的呀!睁眼瞧瞧栓虎脖子上垂吊的领带吧,也算你立本增长了见识!它是什么?它是皮尔·卡丹里最昂贵的那一种,号称金牌皮尔·卡丹,六千元一条呢!昂贵吧?但对于他栓虎来讲,就是小菜一碟,他一口气就购买了八条——五条送给关照他的领导,剩下的三条归自己使用——过去他太傻,总看不惯那些扎领带的人,认为他们是笨狗扎了个狼狗势。现在不同了,他觉得领带对一个人很重要,它是一个人蓬勃兴旺的标志。栓虎叹息市场上没有真正的金领带,如果有纯金打造的领带,他会第一个跑去购买,那样戴在胸前才叫神气呢。
栓虎话题一转,询问立本麻子村的人里谁最有出息?立本顺水推舟,说当然是你了。栓虎对立本的回答很满意,他如同喝醉了一般情绪高涨,先是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两下,然后又朝立本的大腿拍了一巴掌,接着就夸赞立本身体残废了,脑子还算清醒,书没有白念,留洋也没有白留。是呀,麻子村一窝窝老鼠,你即使拎着他们的耳朵把他们往空里抛,他们也飞不起来;没办法,他们像猪狗一样,天生就是吃屎的命;惟有几个人从老鼠窝里挣脱了出来,身上长出了飞翔的翅膀;但同样是飞,飞和飞却不一样,蚊子的飞叫飞,大雁的飞也叫飞;蚊子和大雁的飞翔一样吗?不一样!麻子村具有飞翔功能的只有四个人:栓虎、立本、鸡蛋和黑豆。黑豆是麻雀,飞不高,也飞不远;黑豆尽管呆在省城,可听说混得没眉没眼,连工作都失掉了。立本嘛,曾经也让他栓虎垂涎三尺,但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候鸟;立本四处迁徙,看起来很忙碌,可到头来什么也不会得到,连个真正的安乐窝也没有。至于鸡蛋嘛,她是海鸥,到哪里都能讨得人的喜欢;鸡蛋当了官,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她捞了多少钱,而是她像一张鱼网一样,网住了一群肥鱼;鸡蛋可会来事了,她灵活的外交手腕让栓虎刮目相看;她今天拜这个头头为干爸,明日拜那个头头为干哥,一大堆头头脑脑,多一半都和她成了亲戚,谁还能不对她倍加照顾呢?当然了,要说麻子村孵化出的真正的大人物,只有一个,不是别人,正是他栓虎!栓虎是名副其实的苍鹰,他翱翔蓝天,搏击风雨,创造出了无与伦比的壮丽奇观!栓虎很崇拜自己,甚至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觉得自己了不起,的的确确了不起!他钱挣得扛都扛不动了,但缺憾也是有的,那就是名声还不怎么响亮。说到名声,栓虎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外界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很多人在骂他,很多人在诅咒他,很多人在散布有关他的流言蜚语——成功人士容易遭人嫉恨,这是不可避免的。但谁不希望自己在拥有大笔金钱的同时,又落得一个好的声誉呢?栓虎从他雇用的那些小姐身上,看到了脸皮对人的重要性——那些小姐,下身就像公共厕所一样,要多脏就有多脏;但瞧瞧她们,却千方百计地往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把大量的收入花在了那张脸上——妓女都顾及自己的脸面,何况堂堂的企业家田栓虎呢?人活脸,树活皮嘛!
但怎样才使自己的脸面金光闪闪呢?栓虎思忖了许久,觉得从三方面入手比较合适:一是他准备积极地捐资办学,具体说就是他要建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学校,专收那些穷人的孩子读书。每个教室的黑板上方,都挂一张栓虎放大的照片。那些孩子每天上课之前,都要向他的照片敬礼,并高呼一些热爱他赞美他的口号。长此以往,他可不像一座高山,矗立在这些学生的心中?俘获了学生,家长也就会举手投降。那些家长,栓虎能不了解他们吗?他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般熟悉他们,说白了,他们和狗有什么异同呢?刚才还冲着你汪汪汪地叫,可你只要扔给它们一根骨头,它们立刻就给你摇尾巴。栓虎对制造导弹的原理不懂那是真的,可若说他不了解中国的老百姓,那就是假的了。他太了解那些被尊称为“人民”的人了,他们闭着眼睛,没有脑袋,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他们今天在仇恨你,把你渲染得比狗屎还臭;但若你明日赐给他们一根火柴棍,他们立刻就忘掉了自己曾经对你的诽谤,掉转嘴巴开始赞美你,把你扮装得比鲜花还要芬芳。
栓虎的另一个计划就是在媒体上加大投入。只要你肯出钱,媒体就会替你吹喇叭;媒体并不是大众想象的那般圣洁,它糊弄起大众来一套一套的。栓虎知道媒体的厉害,只要媒体连篇累牍地进行煽风点火,大众对他的评价就会发生改变;他们聚在一起,多半会这么叹息:呀,原来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啊?我们原来不了解他,错怪了他,真是冤枉了一个大大的好人啊!
至于第三个步骤,栓虎讲起来似乎有些迟迟疑疑,犹抱琵琶半遮面。但经不起立本的再三追问,栓虎还是和盘把它托了出来。这个计划比起前两个计划,要深刻很多;前两个计划不过是缓兵之计,而最后一个计划却是永恒的战略;这个战略可以让栓虎永垂不朽,可以让栓虎万古长青;栓虎一想到这个宏大的战略,晚上钻进被窝也偷着笑呢。具体说,这项战略有三项内容:一是请高手给他撰写一本传记;二是请雕塑家给自己雕刻一尊石像;三是再过几年,他要亲手给自己建造一座神庙,把自己供奉起来。
传记他本来想请黑豆写,但黑豆是个斜斜眼,门缝里瞧人,会把他栓虎看得比扁豆还扁;再说了,黑豆对他的底细太了解,反而不利于对他光辉形象的塑造;找上门来想写他的人多如牛毛,那些摇晃笔杆子的人只要拿了你的钱,比儿子都听话,你让他把你头发写成绿的,他不敢写成蓝的;你让他把你的额头的黑痣描写成太阳,他不敢描写成月亮。有人说传记要追求真实,嘿嘿,那是哄鬼呢。为了自己的传记能流光溢彩,从不读书的栓虎也跑了几回书店,买回了半麻袋传记书籍。读这些传记,栓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谓的传记,八成是假的!瞧瞧传记上的那些人物,个个都高大完美,但事实是这样的吗?不说别的,单人的正常生理,传记作者都不予涉猎;每个人都脱离不了吃喝拉撒睡这么几项内容,可没有一本传记上写到了人的拉和撒:这些人难道真的是神?真的不是肉身?这些人不打呼噜?这些人不长痔疮……统统地在书里找不见!因此,栓虎得出了结论:神都是人造的!
既然通过毫无节制的吹捧,人就可以变得伟大,栓虎也想变成一个热气球,被人吹得胀胀乎乎,飘悬于高空,让千万人伸长脖子仰望:他想体验那种被万众拥戴和景仰的感觉。他太羡慕古代的国王了,国王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把谁的脑袋像西瓜一样地切割就像西瓜一样地切割;所有的人见了国王都得下跪,所有的大臣都得冲着国王拍马逢迎,天下的漂亮女人因为得到国王的眷顾而沾沾自喜。
栓虎想给自己建造一座庙宇,庙宇里的大堂里,堆放一座他的石像。石像有两个用途:当下可以让人烧香磕头,将来可以让一代代的人永恒祭奠。人总是要死的,即使国王也不例外。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了就死了,他来人世间一趟,其结局犹如桌面上的灰尘一般,被一股旋风吹刮得无影无踪。但给自己修座庙就不同了,它可以使人虽死犹生,孔子死了几千年了,就因为有一个孔庙,人们才知道曾经有一个名叫孔丘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栓虎现在也许并不被当下的人认可,但谁能肯定一千年后,人们不会把他当做另一个孔子呢?
栓虎在长篇大论的时候,立本却打起了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