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青说:“这段时间,我们在丝绸厂作了一些调查,分析导致目前状况的原因是因为技术和市场信息没跟上去,现在看来,完全有可能起死回生。我有个战友在杭州一家丝绸厂当厂长,我正在同他联系,寻求合作。当然这要姨父的全力支持,如果合作成功,我们再向县行申请一批资金投入,到那时我们镇里的经济状况我相信会大有改善。我这想法不知姨父认为怎样?当然,我们现在贷款控制得很严,如果真的合作成功,到时候还是要请您亲自出面,和我们行长一道到市分行去跑一趟。我们行内部也需要攻关,从上而下形成的不良风气,一时改变不了,您不会怕又搭住了脚吧?”
杨书记笑说:“我都五十多岁了,也就这一届了,只要是为镇里好的事,我这一把老骨头反正是豁出去了。”
鲁青接着又谈了酝酿多时的既搞活国兴银行又支持地方经济的策略,杨书记直听得心花怒放,红光满面,高兴地说:“好,好,这策略好!小伙子有志气。”
杨书记想想,又说:“你明天上午到镇里去把这些事情还有其他的工作都向曹乡长汇报一下,争取取得镇里的支持。我们在办公室等你。”
第二天,鲁青准时到镇里,果然杨书记曹乡长都在办公室等他。鲁青刚进门,曹乡长就赶上来和鲁青握手,说:“早就想请鲁主任过来。”
鲁青心想我早来吃过闭门羹呢,笑说:“我也早准备来向领导汇报呢。”
鲁青便将前一天与杨书记谈的话又向曹乡长杨书记讲述一遍。曹乡长听罢满面春风地笑说:“你来这么多时了,镇里还没为你接风吧?”
鲁青想,来半年了你们现在才想起为我接风,笑说:“不必不必。”
杨书记说:“接风是应该的,明天把镇里和各单位的头头召集起来为你接风。不过,镇里的经费紧张,到处欠一屁股债,酒楼是上不起的,就在食堂里办,接风只是个名,主要是镇里表个态,也让大家认识你一下,以后有什么事好支持你们。”
转天上午,鲁青刚准备出去,肖洋告诉说:“镇里通知你去开会。”
鲁青来到镇里,镇里领导和工商所刘所长派出所赵所长税务所钱所长等各单位的头头大多已来了。鲁青和他们已经混个眼儿熟了,见了面嘻嘻哈哈十分亲热。工商所刘所长说:“鲁主任你是什么本事?把我们杨书记曹乡长搞得这样团团转。”
鲁青笑而不答,和杨书记曹乡长各位副书记副乡长所长站长主任一一握手。一会儿,人到齐了。杨书记笑说:“今天找大家来,主要是为补我们的财神爷、国兴银行分理处主任鲁青同志的情。人来了已经半年了,镇里还没为他接风。我们就不必多讲了,现在欢迎鲁青同志讲话。”
杨书记一下搞了鲁青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杨书记这么认真这么急性子,在这样的场合讲话鲁青还是第一次。鲁青站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一时不知讲什么好。会议室里顿时发出一片笑声。在笑声中,鲁青像新娘子一样腼腆地朝镇里领导各单位头头鞠躬,红着脸说:“谢谢镇委镇政府领导,谢谢各位同志,我初来乍到,要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支持。我也说不出什么。我只是想我们国兴银行分理处为镇里经济建设出点力,让我们乡的农民富起来,让派出所不用五更半夜地忙,税务所不用绞尽脑汁,我们想让农民主动交税,让镇领导将现在这个破吉普换成桑塔纳换成奔驰。”
鲁青话音未落,杨书记曹乡长首先鼓起掌来,顷刻会议室内掌声如雷。杨书记说:“国兴银行支持镇里经济建设,我们不会忘记国兴银行。我也是老国兴银行通了,许多事都懂一些。镇里准备发个文件,各单位所有的钱都要存在国兴银行,欠国兴银行的债要积极还。一个赖账,两个赖账,国兴银行的钱损失完了,拿什么来支持经济建设?”
开罢会,大家在乡机关食堂就餐。这个乡不大,头头脑脑却不少,难怪老百姓说现在吃“皇粮”的官员多于牛毛。镇里大破费,二十多人摆了三桌,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鱼肉却很丰盛,食堂的人把本县产的纯粮食酒莱阳村抬来两箱。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打镇里的“秋风”,众人的兴致很高,闹得热火朝天。
鲁青趁大家热闹,跑到食堂去问事务长花了多少钱,让事务长开个票,下午国兴银行送钱来。杨书记眼尖,跟上来说:“说好了由镇里请客要你们给什么钱?”
鲁青说:“杨书记,镇里的情况我知道,客还是你请,只是我买单。”
杨书记感激地拍了一下鲁青的肩膀,鲁青一冲动,说:“一家人,你就不用客气了,以后镇里来了客,为难了,就打个电话给我。”
几天后,镇里果然为国兴银行存款收贷收息发下了红头文件。分理处的员工们都非常高兴,有的员工说:“鲁主任,你怎么这么大的神通,一下让镇里转一百八十度的弯,这样支持我们。以前我们要是去找他们,镇里的头头从来都不理我们。”
国兴银行的秋天是热闹的秋天。先是信贷规范化检查,然后是会计达标,安全保卫检查,存款工作检查督办,收息收贷检查督办,可以说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国兴银行出台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叫:三、六、九,也就是三年要达到什么标准,六年要达到什么标准,九年要达到什么标准。基层的职工们形容说:“三个干的,六个看的,九个查的。”
所有到基层检查的人员,有县支行来的,有县支行陪同市分行来的,也有县支行陪同市分行陪同省分行来的。还有县支行陪同市分行市分行陪同省分行省分行陪同总部来的。有时一天就来两三批人,分理处整天熙熙攘攘的。每一班人来,都要听主任汇报,要主任陪。鲁青心里挂着支持乡郊两个村种大棚蔬菜的小额质押贷款搞得怎么样?几个关门企业的资产保全做得怎样?启动丝绸厂的筹备工作开始没开始?事情塞了一脑子,却抽不出时间去做,分理处就像一台时钟的发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都是紧紧的不能停一下摆。鲁青烦恼极了。
鲁青在机关的时候,这个季节也经常下基层检查,由分理处主任陪着,走一走,看一看,听听汇报,然后抽抽烟,打打牌,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打道回城交差。一天的时间悠哉游哉地就过完了,不抽烟的人还可以将分理处给的一包或中华或红塔山或红双喜或将军烟拿到店里为小孩换几根火腿肠几包糖果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想到下面的苦处。现在,鲁青算真正尝到了“宁为鸡头”的滋味。鲁青觉得实在陪不起,好在来的人大多数是县机关里的同事熟人,好商好量。鲁青决定耐着性子只陪市分行以上的领导,其他的让老廖陪同。老廖在下乡收贷的日子里已经快累垮了,正好让他休息休息。
鲁青找到老廖,老廖正在吩咐小柳准备材料,他的挎包已在肩上,准备下乡。鲁青说:“廖主任,这段时间你就不下乡了,外勤的事让肖洋替几天,你在家里陪同上面来检查的客人。”
鲁青又告诉老廖说:“任何客人,只在吃饭的时候散一圈烟,包烟和酒都免了,菜也弄简单一些,要招待好。”
老廖直翻白眼,说:“鲁主任,又不发烟,摆酒,菜还要简单,又要招待好,谁有这个神本事呀?”
鲁青微微一笑:“光发烟摆酒,一天就得两三百元,一个信贷员起早摸黑一天能收多少利息?有时收的利息还不够一天的烟酒钱,分理处的汉子们脱了裤子也赔不起。”
鲁青见老廖不理解又说:“不要紧的,那些人在上面大鱼大肉吃得多了,下来还是想吃一点农家饭和新鲜的绿色食品。你就带他们吃农家饭,既便宜又省钱客人还吃得好。”
老廖不便再讲什么,只好蔫蔫地答应了。鲁青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肖洋,什么时候到秦垸村?”
肖洋说:“今天检查组要情况,我准备一下,明天下去。”
鲁青掏出三张百元钞票,说:“忙昏了,差点把这件事忘了,马上九月一日要开学,你下去帮我带给老秦。”
肖洋说:“鲁主任,你已经给了一次,还能每一年都给吗?”
鲁青说:“信誉要紧。再说,三百元钱在我手里,顶不了大用,到老秦手里,就金贵了,电视上不是报道有人长期捐款资助山区失学孩子上学吗?我也学学。”
老廖说:“说你大方,单位来客连一包烟一瓶酒都舍不得;说你小气,私人的钱几百块几百块地送给无亲无故的人。”
鲁青笑说:“性质不同。”
鲁青刚准备出门,电话就响起来,是县支行政工部郑经理打来的。郑经理说:“鲁主任,电话打破了找不到人,是不是现在升为‘二等男人’了?”
鲁青明白郑经理所指的“二等男人”来自正流行的一个段子: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花中寻家,四等男人下班回家,五等男人有家无花,六等男人无家无花。
鲁青便开玩笑说:“我现在只能算得上六等男人。哥们儿是不是准备一纸调令把我调回去呀?”
两人笑过几句,鲁青问:“有什么指示?”
郑经理说:“老吴给你讲没有?”
鲁青说:“我刚从乡下回来,还没见到他。”
郑经理说:“今年是文明单位验收年,你们准备得怎样?其他单位都在积极准备。”
鲁青说:“忙得一塌糊涂,还没有往那上面想。不知我们够不够条件?”
郑经理说:“条件你们应该是成熟的,主要靠争取。”
鲁青说:“好吧,我争取不拖支行后腿。”
放下电话,鲁青觉得此事不可小视,在县支行的时候,每两年都要就此事搞一次全行大动员,县支行领导十分重视。文明单位其实就是单位的一块牌子,代表单位的社会地位、形象。现在,分理处的同志经过半年的不断努力,把镇里的关系疏通了,工作也初步理顺了,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也是该要形象的时候了。老吴说:“恐怕希望不大。我们以前每年都积极上报,从来没有批下来过。”
鲁青问:“是什么原因?”
老吴说:“早些年,国兴银行在镇里扛大头,每年都是文明单位。如今在镇里没有了地位,加上又穷,谁还把我们放在眼里。而且……”
鲁青说:“而且什么?”
老吴说:“郑经理电话里讲,今年搞文明单位,县级的要交一千,市级的五千,省级的两万。”
鲁青说:“我们就报县级的。”
老吴说:“今年支行把我们的费用卡得这么紧,一个月开门费带水电费才一千块钱,每个月都入不敷出,哪里去找一千块钱。”
鲁青说:“下午电话里他怎么没讲?镇里谁管这事?”
老吴说:“主要是镇宣传委员、文明办主任鲁蕾负责。去年鲁蕾要我们买两百本书,我们说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只有八个人,一人买一本,她说不行,要我们向客户推销,我们没买,文明单位就一直泡汤。”
鲁青说:“什么书?”
老吴说:“鲁蕾是我们乡小有名气的作家,你还不晓得?”
鲁青叫肖洋赶紧去找一本。肖洋说:“听说她还有许多,是不是去买?”
鲁青说:“一本不买,你去给我找一本,不管怎么破烂都行。”
第二天,肖洋果然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递给鲁青。这本鲁蕾小说集《春之花》被灰尘弄得很脏,可惜没有人翻动过,里面有些书页都没裁开。夜里,鲁青坐在床上仔细地看起来。鲁青喜欢看文学书,世界名著中国名著他如数家珍。他的床头总是整齐地码着一摞书,每天晚上,不管怎么累,睡得怎么晚,他都要看半个钟头的书才睡觉。他拿起鲁蕾的书一看,就知道是花五百块钱买的香港书号自费印的那种书。前几年,县里几个爱好文学写作的作者,几乎每个人都出了一本。鲁青首先翻开封二看作者简介和作者照片,是一个长得秀气标致的女子。鲁青觉得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书上标有短篇小说集字样,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小说,写得像纪实文学,又漫无边际,完全是信马由缰,但文章里面的细节却写得很动人,很有灵气,若是前面不标短篇小说集,而冠以什么新文本,倒还很像回事。如果像当今有些美女那样彻底放开,不犹抱琵琶半遮面,兴许也能写出当下许多人欣赏的美女宝贝文章。
鲁青让肖洋去接文明办主任鲁蕾来。肖洋苦着脸说:“我去,怕是接不来。”
鲁青说:“她要多少钱,你都爽快答应。”
肖洋说:“你不是说没有钱吗?”
鲁青说:“其余的我来。”
肖洋说:“中午你在哪家酒楼安排饭,还有晚上活动的地方?不然我把人请来……”
鲁青说:“你放心去吧。”
肖洋一走,鲁青在办公桌上摊开了本月收贷收息揽存各种情况表忙碌起来。副主任老吴见鲁青一点“动静”也没有,焦急万分,他几次催问中饭怎么安排。鲁青说:“多准备一个人的饭菜吧。”
鲁青怕老吴听不明白,又嘱咐一句:“两块五的标准。”
说得老吴一头雾水。
一会儿,肖洋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进来。鲁青并不迎上去,继续伏在桌子上。
肖洋说:“鲁主任,文明办的鲁主任来了。”
肖洋又向那女人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分理处的鲁主任,也是从县里下来的。鲁青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到鲁蕾因受到冷遇而面有愠色、眉毛蹙起来时。鲁青才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好像哪里见过?”
肖洋说:“鲁主任是我们县的大作家呢,写过一本叫《春之花》的小说呢。”
鲁青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大作家正是他上任第一天遇到的那个盛气凌人地教训他的“母老虎”。鲁青从椅子上弹起来热情地和鲁蕾握手,鲁蕾冷冷地伸过手来:“怎么,大主任,忘了?”
鲁青将她柔软娇嫩的小手紧紧地捏在手心里不松,说:“没忘没忘,我的家门出了这么大的名人,我怎么会忘了呢?上次我是有眼不识泰山,真没想到会是你。早就说去拜访你,听说你调到市文联去了,没想到在这里。”
说罢,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递给肖洋,说:“今天是我私人请客!肖洋,快,去买水果。我们今天不谈工作,今天我要好好向鲁作家请教。”
鲁青又对鲁蕾说:“真是好难见到您。上次那么好的一次机会让我错过了。如果不介意,到我书房里去聊,这里太杂。”
鲁青说罢,不由分说地将鲁蕾往他书房里拉。鲁青的突然升温,使鲁蕾有些失措。鲁蕾在县里的时候,整天沉浸在文学的梦里,她怀着体验生活的美好愿望,主动要求到镇里来挂职,可是自从下到这个偏僻的乡镇,她才发现文学在这里一文不值,没有人买文学的账,甚至不知道文学是个什么东西。有一次鲁蕾到一个村庄,见村长文质彬彬的样子,中午喝酒兴奋时,她便对这位村长卖弄说,自己在县里时是省作协的会员,几个作协会员经常在一起议论问题。这位村长惊讶地问:“你们做的鞋是什么牌子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鲁蕾顿时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向这个镇的人谈起文学。由于她失去了精神支柱,对镇里的事情也开始漠不关心,因此一直受到冷落。没想到突然遇到这样一个热情的崇拜者,鲁蕾脸上的冷淡、孤傲、矜持顷刻被感动的潮红淹没,她身不由己地让鲁青牵着走,说:“你上次检讨得蛮深刻嘛。”
鲁青也笑说:“看来,我这个学生在作家心目里印象还是可以啰。”
两人说着进了鲁青的小房间。鲁青还是军人的习惯,房间陈设十分简洁,一床被,数本书。鲁蕾一眼就看见鲁青床头放着她的《春之花》,脸上漾起一圈红晕。鲁青一切都看在眼里,拿起书递给鲁蕾,说:“你的大作我经常看,而且看得还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