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航也态度激烈:“即使他老人家不放弃,可我们作为弟子,让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再远离故土,犯波海上,于心何忍?”
“师兄,我也曾有过你这种想法,所以才在荣睿仙逝后离开了师父,躲在阿育王寺一边抄经文,一边等船。可是,你知道吗?当我听说师父回到扬州后还在暗中做着东渡的准备时,我感到自己是个懦夫啊!如今,日本遣唐使船终于来大唐了,我无论如何也要让师父实现大愿,东渡成功!”
道航不再说什么了,他被普照的激情感动了。
普照通过晁衡的介绍,到四方馆见到三位大使,陈述了他与荣睿一起请鉴真东渡的五次磨难,郑重地将敬请鉴真大和尚东渡之事拜托给了大使们。
可是他发现时过境迁,日本的政界、佛教界也许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大使除了副使吉备真备以外,其他人好像对二十年前隆尊大师和舍人亲王上奏天皇,两个日僧奉诏来大唐礼请高僧的事情不太明了。大使藤原清河只是应付地表示知道这件事了。
普照告辞出来后,心里颇为沮丧,又一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还是要再次来找大使,直到他们亲口答应我以日本使节的身份邀请师父东渡后再离开长安。过了几日,普照又特意去四方馆面见副大使大伴古麻侣,固执地请他再一次考虑这一请求。
大伴古麻侣上次听了普照的陈述,被大唐高僧鉴真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他决心要成全此事,问普照:“除了礼请鉴真和尚,还有其他赴日的唐僧吗?”
“有。”普照点头。
“都是什么人?”
“都是鉴真和尚门下的高徒,有台州开元寺的思托;扬州白塔寺的法进、泉州超功寺的昙静、扬州兴云寺的义静,衢州灵耀寺的法载。还有……”
大伴古麻侣打断他,说:“好了,你把鉴真大师和这五位唐僧的名字写下来交给我吧。”
普照的眼里露出了希望的火花:“好,我马上写给你!”
大伴古麻侣拿到普照写的东渡僧人的名单后,与大使藤原清河、吉备真备来到晁衡府邸做客的时候交给了晁衡。
“这是普照交上来的名单。”他说。
晁衡接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件事自始至终我都很清楚。鉴真乃江淮佛教首领,德高望重,道俗归心,弟子遍天下,若能将鉴真请到日本去,日本佛法定可大兴。”
吉备真备也说:“我日本佛教,戒律松弛,私度、自度出家的现象依旧严重,朝廷常常为此犯愁。多年来天皇一直想礼请一位大唐高僧,到日本讲律授戒,可就是高僧难求。我上次返回时,荣睿、普照他们就聘请了洛阳高僧道璇法师,可惜他到日本后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能够讲律授戒。如果鉴真大和尚愿意前去,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事了。不过,我们如果要邀请的话,不能像荣睿普照那样私渡,必须向大唐朝廷申请。”
藤原清河点头:“你说得对。此事最好还是能够得到朝廷的准许,作为堂堂日本国大使,凡事得做得有理有节。”
“我看能不能就以日本使节的名义写个奏章?”晁衡说。
藤原清河乘机将此事交给了晁衡:“好吧,阿倍君现在是大唐的朝臣,知道如何下文才能打动圣上。礼请鉴真大和尚之事,就请你代劳起草奏章吧。”
“好吧。我来操办。”晁衡说:“另外,以日本国名义要求我回国的奏折我也写好了,请各位过目吧。”说着,他将奏折递给大使。
日本大使的奏折呈送到宫里后,三位大使便在晁衡的陪同下四处游玩去了。
一日,皇上李隆基在兴庆宫召见日本遣唐使及晁衡,大使将日本孝谦天皇女帝继位后为改革图新,一心师唐兴帮的治国之道向玄宗作了详细介绍。
玄宗听了很兴奋,夸奖道:“日本现在有了贤明的国君,今天看见诸位个个谈吐不凡,不愧是来自礼仪之邦的使臣啊!”随后他讲到了奏折。说:“你们的奏折朕看过了。你们请求晁衡和你们一起回国的上奏,朕——理解你们……”
因为上一次他就没有允许晁衡回国,这一次大家听他口气犹豫,脸上立即显出担忧的表情。
玄宗说:“尤其是看到晁衡夹在奏折里思乡的诗,让朕不得不再三考虑了。人非草木,思乡之情人皆有之,应该让他回去看看了。朕准许了。”
晁衡欣喜万分地跪下,大声谢道:“皇恩浩荡,微臣叩谢皇上!”
诸使也一起表示谢意。
“但是,”玄宗说:“朕并非让他一去不归,而是任命晁衡为唐朝回访日本的使臣。”
大家一听这话,又再次拜谢。晁衡也表示身为大唐臣子,奉君命回国看看就一准返朝。
玄宗很满意,他又说:“关于请鉴真和尚传戒的奏请,朕也没有异议。”
日本使节听玄宗连批两个奏折,更是欣喜。
玄宗郑重其事地说:“鉴真和尚佛法龙像,名声称远闻。实乃大唐国宝。既然日本国与我大唐有缘,又需要鉴真和尚前去弘扬律法,教化众生……朕准许他随船前往。只是……道教教祖李耳乃我李唐宗室的祖先,朕建议你们再邀两位道士同行。”
三位大使一听这话,面面相觑,喏喏不语。
返回四方馆后,三位大使犯了难,日本朝野正在兴盛佛教,如果请两位道士回去,天皇恐怕也会怪罪的。可在这里对大唐皇上的要求置之不理也不合适,说不定还会把问题复杂化。怎么办?
藤原清河一筹莫展:“如果我们拒绝了圣上派道士去日本的旨意,单请鉴真东渡,显然不妥。这次赴唐活动非常成功,大唐皇帝也对我们十分厚爱,万万不能功亏一篑。”作为大使,他不想让这次出访出现任何纰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主张。
副使大伴古麻吕却不像他那么谨小慎微,他分析说:“要找到一位著名的授戒师就不容易,而甘愿远渡重洋去日本的著名授戒师就更不容易了。荣睿、普照十年留学,慧眼识人,能请到鉴真这样一位著名高僧也不容易。他们五次东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啊!”
吉备真备坐在旁边只是点头表示赞成,没说什么话。
“有的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做事一板一眼的藤原清河坚持自己的看法说:“我们来时,天皇还不知道有鉴真其人,所以也没有交付我们礼请大和尚的任务……”
大伴古麻吕耿直地回敬道:“但是我们知道了却还装聋作哑,这也是有辱使命的啊。”
藤原清河独断地说:“我必须为此次遣唐的全部活动负责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一时无语。最后他们决定撤回邀请鉴真的奏折。
普照得知这个结果后,失望至极,他来到四方馆,再次面见大使。
“既然皇上不反对鉴真和尚东渡传戒,大人为什么又要撤回奏折?”
藤原清河口气严肃地向普照解释道:“唐皇要加聘道士同船东归,我们没有天皇的诏令,谁敢承当?反过来说,唐皇提出要派两名道士同赴日本,我们又岂能违抗?”
普照愤懑而又伤感地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师父五次备航,出生入死,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的传法日本,教化众生……”
他突然转向晁衡,双手合十拜道:“阁下目前乃唐朝国使,日本的贵宾,请您一定恳求唐皇,恩准鉴真师父同船东渡!”
晁衡急忙劝解道:“法师不要着急。我倒是有一个折衷的办法。”
大伴古麻吕马上询问:“有何高见,请快讲。”
晁衡说:“一是派四位日本留学生专门学习道家经典和道士方技,等日后学有成就,再聘请大唐道士一同东渡传教日本;二是把邀请鉴真东渡的奏请撤回来不提,但事情仍然可以做。关键是看鉴真大师本人能否东渡,只要大师决心不变,愿去扶桑,我们一定礼聘他同船而行。”
普照认真听着,表情由阴转晴,肯定地表示:“师父的决心一定不会变的!”
藤原清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吉备真备也表示赞同:“这样也好,皇上问起,我们就说海上凶险,生死莫测,请求撤回申请。回去时我们路过扬州,专程去拜见鉴真和尚,并且可以把禀奏皇上邀请他赴日的经过告诉他,但不作正式邀请,是去是留由他自己作出决定。不知大使意下如何?”
藤原清河看晁衡的意思,晁衡点了点头。见大家都很热心此事,他也只好勉强地说:“那就这样办吧!”
普照和大伴古麻吕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4
一切都办妥了,普照心情愉快地准备上路了,临行前,他又去看了老僧人智行。智行这次也是要跟着遣唐使船回去的,智行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看着自己多年的成果又有机会运回祖国了,异常轻松。他心平气和地对普照说:“在大唐这么多年,我只有这些经卷和风烛残年了。第一次让秦朝元判官带走一批,可惜葬身南海;第二次你和荣睿带走一批,结果又留在了天涯海角的振州大云寺。这一回我要亲自带走了。啊,这些经卷都是宝物啊!”
普照留下来帮他捆好经卷,放在箱子里。忙了一天,临走时对他说:“该捆的,我都给你装箱了,其余的事你自己早做安排。抓紧时间把经卷都集中到扬州的禅智寺,在那里等待回国船期。等大使出航的时间一旦决定,就会有人和你联络。我现在马上要回到明州阿育王寺,去取那部分经卷和办理回国的一些手续。”
智行一见普照要走,顿时六神无主:“我老了,你看我的背都驼了。你不能扔下我不管,这么多的经卷,我一个人……”
“不用担心,我会关照寺院同修帮你的。”
智行老小孩一样无助地点头:“那好吧。”
道航得知普照要南下,特地赶来送行。
普照合十:“多谢师兄!”
道航依依不舍:“走吧,我陪你走出长安。”
两人跟在普照雇的马车后面,徒步走到长安城外,一路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出了城门,道航从衣袖里取出一卷纸递上:“师弟,在此一别,恐怕今生不能相见了。贫僧无以相送,抄录钱起进士《送僧归日本》诗,祝愿师弟顺利回到故乡。”
普照接过,展开看到娟秀的字体,上面写道:
上国随缘至,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慧灯影,万里眼中明。
“诗好,师兄的字更好!我一定好生收藏。”普照高兴地谢道。
“过奖了。”
普照卷好纸,双手合十:“多保重。师兄,告辞了!”
道航也合十:“如见到师父,代我忏悔。好,上车吧,一路平安!”
道航看着普照上车,目睹他那孤独的身影随车越走越远,夕阳的余辉将他的身影镀成了金色……
远处寺庙的钟声响起,似乎在为他送行。
咚——咚——咚——
道航不由得两眼湿润了……
在扬州延光寺里,一副色彩鲜艳、构图不凡的千手观音绣像摆在鉴真面前。
鉴真看不见,用手一点点地抚摸着上面的丝线纹路,满意地点着头:“绣功很精细啊!”
琼花跪在他旁边,说:“这是我绣的第一幅佛像,特意请来献给师父。”
“不敢当不敢当。这么珍贵的绣像,如果你真要送给我,那我就要收藏起来,带到日本去。”
琼花笑了:“师父如此珍视,小尼不胜感激。”
鉴真也笑了:“老僧感谢你才是啊!思托,收好。”
见思托将绣像小心卷起。琼花问道:“师父,日本遣唐使来大唐都快一年了,普照上座怎么还没有动静啊?”
鉴真问思托:“有普照的音信吗?”
思托回答:“派到明州去的人回来说,普照已离开阿育王寺,去了长安。”
“哦。”
“我又托人在长安打听,说他又回到明州去了。准确的消息还没有。”
“哦。你马上托人捎信给他,就说师父在惦记着他。”
“好的。”
就在鉴真牵挂普照的时候,普照正走在杭州的街市里。就要回国了,他不能丢下玄朗不闻不问。
到了玄朗的府邸,女主人吴玉兰热情地接待了他。
“真是不巧,玄朗他去明州交易货物,临走时还说要去阿育王寺看你。”
“我前一阵都在长安。”
“哦,听说日本国又派来了遣唐大使,玄朗他又坐卧不安了,一心想着要回日本去。”
“是啊,客居他乡二十年,该回去了。你呢,也一起回吗?”
“按理说应该是夫唱妇随,可是我们在杭州支撑着一大摊生意,尤其是丝绸和陶瓷现在都做到了海外,一旦走了,就全垮了。”吴玉兰表情忧愁地说着。
普照看出吴玉兰并不想离开大唐,沉默了一会儿,说:“想不到玄朗竟然有经商之才。”
吴玉兰听到夸奖妩媚地一笑:“也许是佛门出身,他做生意最讲诚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是自己吃亏也要对得起他人。又加上他做事认真,大家都信得过他,愿意和他做长久生意。”
“他什么时候能回到杭州呢?”
“恐怕还得半个月。”
普照想了想说:“那贫僧就不在这里等了,这就去明州与他相会。”
普照赶回明州,打听到玄朗住的客栈便寻了去。
那天,玄朗正在院子里与两个波斯商人检测一项长途运送瓷器的试验,只见工匠把一个大木箱的盖子打开,里面整齐地层层码着淡果绿色的秘瓷器皿,只见箱内绿色的麦芽紧紧地缠绕着一个个秘瓷,使得瓷器之间互不相碰。
玄朗用手试了试牢固度,兴奋地叫了起来:“啊!成功了!”
波斯商人更是高兴:“即使这些麦芽干了,也会像乱麻一样固定住这些秘瓷的。从西域到长安的商人,在骆驼背上运输玻璃和瓷器就是这样处理的。不过他们用的不是箱子,而是麻袋。”
“这一下也解决了海上长途运输瓷器的问题,我再也不用担心货物不能安全到达波斯了。”
“是啊,有了这一层保护,我相信箱子就是掉到地上也不要紧的。”
玄朗点头,他无意间向门外瞥了一眼,顿时惊愕地张大了嘴。他对波斯商人说:“对不起。”便快步走向大门,喊道:“师兄!”
“玄朗?”普照发现玄朗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发福了。
回到客房,玄朗上下打量着破衣烂衫的普照,问道:“师兄,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鼻子下面长个嘴,打听呗。”
玄朗看他的眼里多了一丝怜悯:“我去了阿育王寺,说你早就去了长安。”
“我是去见遣唐大使了。”
“我在杭州就听说日本的遣唐使船来了,兴奋得我几天睡不着觉。想到能同船回国,真是太高兴了……”
普照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真的想回日本吗?”
玄朗情绪一下低了,口气中略微带出一些不自信来:“我想回啊。”
普照决心给他鼓劲:“玄朗,这次肯定能回到日本的!想想吧,我们在大唐学习了十年,又为回国努力了十年,荣睿都……”
“唉,荣睿的事,我听说了,真是太遗憾了!”
俩人都沉默了。
玄朗又问:“鉴真大师也要一起走吗?”
“我到长安就是特意去向大使申请师父东渡的事情的。”
“有希望吗?”
“就是有一分的希望,我也要做十分的努力。”
玄朗似乎受到鼓舞,说:“普照,我身为学问僧,在大唐二十年来,所学无成,又没有坚持和你们在一起,说起来很惭愧。虽然我还俗在大唐成了家,生意托岳丈的福也做得不错,只是千金难买故乡的情。听说遣唐使的船来大唐以后,我成天想的就是回日本,我想让妻子儿女也回日本。就是不知道怎么向大使申请同船回国的手续。”
“这个不难,阿倍大人你也是熟悉的,这次皇上已经恩准他回日本,你也可以直接请他帮忙啊。”
玄朗有点为难:“在他们眼里,我好像是归化大唐的人了,不好意思开口啊。”
“这你就多虑了。来,咱们以茶代酒,一起为回家干杯。”
两人举起茶盅,碰了一下。
玄朗喝了一口,触景生情,两眼不禁潮湿:“真想喝一口家乡的水啊……”
普照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