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一早,也是巧了,灵佑来见鉴真,鉴真就把自己的梦说了。
“这几日读《法华玄义》,昨晚打坐时,竟然恍恍惚惚见到了南岳慧思大师。”
“慧思大师?师父与天台心有灵犀了。”灵佑好奇地说。
“他说他寂化后托生到日本去弘法了。”
灵佑不禁笑了,说道:“真是巧合了,师父梦见慧思大师托生日本弘法,今天寺里就来了一位日本僧人挂单。”
鉴真一怔,问道:“日本僧人?”
“对。法号智行。”
“从哪里来?”
“江州。”灵佑说:“智行这个人很有意思,随身带了十个箱子,里面全是他到各地寺庙去抄写的经疏抄本。说要带回日本去。”
“哦。”
“他是慕名而来,要向你求教律学。”
鉴真马上站起身来,吩咐灵佑:“他在哪里?我们去拜望他。”
灵佑带着鉴真来到智行挂单的房间,见他正在收拾东西,房间里堆满了木箱和经卷。
灵佑介绍道:“智行法师,鉴真和尚来看你了。”
“法师一路辛苦。”鉴真向智行合十。
智行有点慌乱,急忙放下手中的经书,回礼道:“鉴真大和尚,贫僧冒昧前来,打扰了。”
鉴真看着一屋子箱子和经卷,问智行:“这么多的经卷,都是法师收集抄写的?”
“对。”
鉴真赞赏地看着经卷上清晰的经文说:“字都写得很工整啊。”
智行谦恭地说:“据贫僧所知,自佛法传到日本起直到今天,不管是佛经经典,还是各种疏解,带回去的经卷不是断章缺字,就是抄写有误,没有几卷是完整的。贫僧来大唐要做的事,就是把这种完整的抄本带回日本去。”
鉴真不禁赞叹:“佛说‘制心一处,无事不办’。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抄了这么多经卷,真是功德。法师为此花了不少时间吧?”
智行不禁感慨:“十几年了。可惜我开头开迟了,白白浪费了好多年的光阴,我要早些就开始抄,那带回日本的经书就会更多了。”
灵佑插话问道:“这些经书法师怎么带回去呢?”
智行回答说:“日本第九次遣唐使已经在大唐待了两年了,听说他们游历了长安,已经回到了洛阳,我估计他们也快回日本了,就让他们带回去吧。鉴真大和尚,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智行指着好几个箱子说:“我在洛阳还有几个箱子的抄本,要回去整理好交给遣唐使。这些经卷能不能先寄放在大明寺。等遣唐使船出发前,我再搬走运到船上。”
鉴真微笑着回答:“可以。不知法师收集的经书有哪些,如果方便,还可以到寺里的藏经楼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智行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感激地连忙道谢施礼。
繁华的扬州城里,车水马龙。酒肆门外,已是耄耋之年的贺知章在友人的帮助下,将年轻的李白搀扶出来,李白喝醉了,步履踉跄,东倒西歪,嘴里还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
他在醉中吟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喝得太多,说着,两腿瘫软,走不了路了。
贺知章对其友人说:“快快,背着他快回客栈。”
大家一起将李白扶到一个最壮实的人背上,其他人跟着碎步快走。
贺知章安顿好李白后,就匆匆来到大明寺,在一僧人的引领下穿寺而过,走进悲田院。
远远看见鉴真正带着弟子们在药材田里干活。
鉴真指着一种草药问沙弥祥彦说:“祥彦,小柴胡的药用你知道吗?”
祥彦干脆地回答:“柴胡苦平而升散,以发热邪,使之外出。”
鉴真点点头,甩甩手上的泥,对众弟子说:“学佛不只是念经打坐,还要学习五明,天文、地理、算数、音韵、建筑和医术都是大学问,不然,出家人以什么本事来救济众生呢?”
“我们记住师父的教诲了。”
鉴真见到贺知章走来,高兴地施礼:“贺大人!”
贺知章也作揖道:“哦,鉴真大和尚!”
鉴真吩咐徒弟们继续干活,随后走出药田,来到贺知章身边,问道:“贺大人几时到的扬州?”
“昨天刚到。诗人李白东游吴越,如今病在扬州,我听说以后特意从洛阳赶来。”
“就是斗酒诗百篇的蜀人李白?”
贺知章着急地说:“对啊。本来在病榻上,一见我来,非要出来为我接风洗尘。现在越发不行了。”
“走,我去看看。”鉴真急忙放下挽起的裤管,拉着贺知章就走,祥彦也匆忙跟了出去。
来到客栈卧室内,李白一脸病容,卧在榻上,酒仍未醒。鉴真坐到床边,仔细为他号脉。
过了半晌,鉴真诊视完毕,便拉着贺知章走到客厅,对贺知章说:“情志郁结,燥邪伤津。”
贺知章叹了口气,说道:“大和尚一针见血。李白他年少英丽,诗才世间少有。可惜仕途艰险,报国无门。”
鉴真点头说:“怀才不遇,而又愤世嫉俗。加之四处漫游,暑热风寒,精疲力竭,自然会伤及内脏。我给他开服汤药,调养几日看看。”
贺知章知道自己这个忘年之交身体没有大碍,顿时释然:“太好了。李白遇上大和尚,也是他佛缘不浅啊!”
鉴真嘱咐贺知章说:“他现在身体发烧,治病期间,请贺大人劝他滴酒不沾。”
贺知章为了李白的身体,拍胸脯保证道:“这我能做到。”
鉴真让祥彦将纸墨笔砚放好在案上,润笔写方。
鉴真离开后,每日派灵佑和祥彦来送药,过了两天,李白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但仍是精神萎靡。
李白对前来解救他的贺知章苦笑道:“这次出游,散金三十多万,等到了扬州,却变成了一个落魄公子。只好捎信给贺大人,让你匆匆赶来,晚辈真是过意不去。”
贺知章看着这个郁郁寡欢的大才子,劝慰道:“哪里哪里。从洛阳到扬州,路也不远。太白,病好后,咱们一起回洛阳吧。”
李白摇头说:“贺老,你是‘太子宾客’,自然要回去,可我去做什么呢?去看那些权贵的脸色吗?”
“到了洛阳,有一个人我想引见给你。”
“谁?”
“是一位日本客卿,叫阿倍仲麻吕。他来唐已经十七年了,由于文武双全,才华横溢,圣上非常器重,赐他华名——晁衡,留他作为‘仪王友’留在宫内任职。”
李白想到自己,一脸不屑,愤愤不平地说:“一个日本人,朝廷都能重用,偏偏我李白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却无人理睬。”
贺知章宽慰他说:“你是暂时遭遇小人暗算。老夫我想,总有一天,圣上会重用你的。”
“我不会再去京城了,除非皇上亲自召见。”李白负气地表示。
正聊着,灵佑与小沙弥祥彦端着药罐走了进来。
李白坐起,忙招呼道:“灵佑法师,又劳你来送药。”
灵佑边吩咐祥彦把药倒出来边说:”师父又给你换了几味药,让我熬好送来。”
李白感激不已:“鉴真大和尚真是救我出苦海啊。”
李白在鉴真的治疗下很快就好了,他高冠长剑,目光炯炯,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这天,他与贺知章来向鉴真告别。
灵佑接待他们,说:“贺大人、李大人,师父正在讲经,不便出来迎接。请二位到客堂吃茶。”
贺知章说:“谢谢。我们先在寺里转一转。等大和尚讲完,再去拜会。”
于是,灵佑便带着两位大诗人在寺里游览着。李白望着寺里的栖灵塔,心中一动,提议上去看看。
栖灵塔伫立在蜀冈山顶,盘盘旋旋,九级浮图。李白三人登上塔顶,极目远望,远处扬州城的繁华,与近处大明寺的幽静秋色尽收眼底。
李白不由得诗兴大发,出口成章:
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
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
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
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
鸟拂琼檐度,霞连绣拱张。
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
露浴梧楸白,霜推橘柚黄。
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
鉴真讲罢律学经典,已经由祥彦处知道两位诗人的到访,便在客堂等候。贺知章一进门,便嚷着向鉴真要笔墨,说你这大明寺的栖灵塔将会名扬天下了。
鉴真让弟子们拿来笔墨,自己亲手研磨,看着李白伏案疾书,只见那笔锋过后的长卷上,字体挺拔,豪气万千。
最后,李白在卷首题道:“秋日登扬州栖灵塔。”算是诗名。
李白放下毛笔,笑着对鉴真说:“鉴真和尚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我李白无以回报,只能赠诗一首,聊表敬爱之心了。”
鉴真恭礼道谢:“阿弥陀佛。治病救人,区区小事。诗人才情,贫僧仰慕已久,今日又为大明寺作诗一首,贫僧感激不尽。”
第二日,鉴真特意携灵佑到江边去送李白、贺知章上船。
贺知章对鉴真说:“今日一别,相见又不知何时。”
“有缘就能相会。”鉴真一笑。
李白说:“我此行先回江夏探亲。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回到扬州来。”
“欢迎。天凉风寒,长途旅行,一路保重。”
贺知章、李白作揖告辞。鉴真和灵佑合掌送别。
秋风瑟瑟,更为离别平添了一丝凉意。船启动后,渐渐远去。
后来。李白再次进京,经贺知章引见,结识了晁衡。两人一见如故,吟诗填词,成为挚友。
2
一晃,荣睿等日本僧人来大唐已经两年过去了。他们在洛阳大福先寺研习律学,由年过八十的定宾律师为他们四人授具足戒,成为正式的僧人。在这次授戒的法事上,四位日本僧人才真正见识了唐朝佛教严格的三师七证授戒制度。
原来三师指戒和尚,就是直接授戒的师僧,是授戒中最高责任者,必须是德高望重的,其次是教授师,在戒场指导受戒僧侣作法的师僧。另一师是羯磨师,直接在戒场指导受戒僧的师僧。一般受戒前由教授师检问受戒僧的资格,然后由羯磨师询问考查,经过三次询问考查以后,所谓具足戒,就是圆满完全的戒。
这一天,洛阳皇宫内,玄宗在批阅奏折。他拿起一封奏折看着,提笔犹豫再三,又轻轻放下。出宫漫步湖边,一副神情不爽的样子。
李林甫匆匆走来,施礼道:“陛下。”
不等李林甫说话,玄宗就猜到了他的来意,说:“晁衡的奏折我没有批准。”
李林甫略略一愣,还想再努力说服一下皇上,说:”此次日本遣唐使来朝,天皇也有旨欲召饱学之士回国。所以他……”
玄宗不耐烦地打断李林甫的话:“别人都可以回去,但晁衡不能走。他是大唐培养出来的人,像他这样品学兼优,文武双全的才俊,是难得的辅国之才。”
“是。陛下。”李林甫虽然是个能干的人,但他只要听到皇上夸奖谁是辅国之才,胃里就会往上翻酸水。
玄宗又说:“这个人我要重用。你马上与日本国大使协议照会,把朕的旨意转告给他们。”
“遵旨。”李林甫见玄宗这么坚决,只得躬身退下。
李林甫在宰相府召见晁衡,他卖了个关子说:“我突然召见你来府上,可不是为你送行。”
晁衡笑着问:“那是为什么?”
“祝贺你高升啊!”
晁衡一怔,不由得站了起来:“高升?”
李林甫解释说:“皇上很快要给阁下委以重任,授命你为左补阙、卫尉卿。”
“可我是要回国的啊!”晁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林甫安抚他说:“你坐下听我说。这次你和贵国大使请归的奏折,圣上都看了,对吉备真备、长冈、玄昉以及其他留学毕业的日本学生和僧人都准予返回,唯有你,没有批准。”
晁衡默然。
李林甫接着说:“皇上惜才,爱才,众所周知。这些年来,你又是皇上的爱卿、忠臣,他怎么能忍心让你离去呢?”
晁衡自知随乘使船回国已不可能,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事本朝已经正式照会广成大使,他们也非常珍视阁下得以荣升。相信你会克己效力,善报皇恩。”
听完李林甫的最后一句话,晁衡只好站起来谢恩道:“谢皇上恩典,谢宰相提拔。”他的眼里渗出矛盾的泪星,既有知遇之恩的感动,又有不能归家的感伤。
洛阳大福先寺内,玄法看见迎面走过来的荣睿和普照,神秘地说:“告诉你们一个传闻,阿倍仲麻吕先生回国的要求被朝廷拒绝了。”
荣睿、普照吃惊地问:“为什么?”
玄法无奈地说:“皇帝舍不得让他走呗。唉,官高位显不自由啊!”
荣睿呆呆地站着动起了脑子。
玄法看他发呆,拍了他一下,问:“你发什么呆?也想回日本了?”
荣睿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说:“我可不像你。咦,对了,广成大使什么时候回国?”
玄法一摊手,说:“这我怎么清楚。他们在大唐逗留了两年,肯定是快走了。”
荣睿点头,又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晚课后,三人又走到一起,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荣睿说:“大唐授具足戒原来如此庄严神圣,我们出家多年,又来大唐学佛两年,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的比丘了。”
普照一阵感叹道:“像日本那样自度为僧,简直就是不成体统。”
玄法听得不耐烦了,揶揄普照道:“你说话怎么尽是体统体统的?”
荣睿争辩:“没有三师七证,僧人怎么能得戒呢?只可惜日本至今没有一位能授戒的高僧。”
玄法看着两人认真的样子,半调侃地说:“那二位还不赶快去聘请。”
荣睿一下子严肃了起来,问:“你们说下次遣唐使船来大唐要多长时间?”
玄法客观地回答说:“那可没准儿,最短也得十年八年的。”
普照叹了一口气,接着玄法说了下去:“这还是在正常的情况下推测的。如果国内发生什么事情,那就难说了。”
荣睿终于说出了他这几天一直思考的事情:“广成大使的船快走了。我这两天一直在琢磨,我们何不先聘请一位律学大师随船到日本去,帮助隆尊大师整顿戒律,等我们学成回国时,再聘请一位高僧同往。”
普照为难地说:“初来乍到,我们接触的高僧还不多,向谁请教呢?”
“只有请教师父定宾大和尚了!”荣睿出了个主意。
玄法不禁笑了出来:“啊!你想请他老人家下海啊?不消三天身体就垮了。”
荣睿辩解道:“我是说请他推荐一位高僧。”
此时,玄朗情绪低落地走来。
普照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和我们一起出来的第四号船终于有消息了。”
大家急问:“怎么样?”
玄朗难过地说:“听说四号船途中遇到风浪,被冲到了南海,一百多人全都遇难了。”
“一起失踪的第三号船呢?”玄法不禁问。
玄朗摇头说:“两年多了,目前还是杳无音信。估计一船人也都完了。”
大家表情黯然,情绪顿时低沉了下来。
荣睿突然下定了决心,说:“不管怎么样,就是冒着生死危险,我们也要在大唐请到传戒师去日本传播律学!”
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大家。
翌日,荣睿和普照来到定宾的僧寮,两人讲述了他们此次来到大唐的真正使命,定宾无奈地说:“到日本传戒,老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荣睿忙道:“师父只要帮忙物色人选,弟子就感激不尽了。”
“何时起程?”
普照说:“大使船不久就要回国了,我们想让聘请到的律师随船一起走。”
定宾思考了一会儿提议道璇律师倒是个人选,因为他既学天台,又明律学,尤其是《华严经》讲得最为精辟。
荣睿见事情终于有了一点眉目,放下心来说:“师父既然推荐道璇律师,弟子拜托师父问问他的心愿。”
“好的,我问问他是否愿意去。”
荣睿和普照去拜访道璇法师时,在道璇僧寮内,他们还看到了林邑(越南)国的佛彻法师和天竺(印度)的菩提仙那法师。
荣睿和普照在众高僧面前,不免有些拘谨。俩人企盼着道璇律师的答复。
道璇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说:“诸位的意思,定宾大师已经跟我说了。去日本传法,身为佛子,义不容辞。只是贫僧才疏学浅,恐怕难以承担此重任。”
荣睿见道璇推辞了邀请,着急地说:“我们都知道法师深明律学,又专攻天台,学识渊博。如果能去日本传法,是我们大和民族的造化啊!”
道璇仍是没有心动,对他们的邀请婉拒了。
“我能体谅你们日本僧人的心愿,可是在没有一点律学基础的国度传授戒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授戒必须三师七证,我一个人怎么行啊。”
道璇说得一点都没错,场面顿时出现尴尬的静场。
坐在一边的天竺僧人菩提仙那特别想去日本,他打破沉默对道璇说:“如果去日本传法,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们。”
林邑国的佛彻也表示:“是啊,律师答应了他们,我就与菩提仙那大师一同跟你去日本传法。”
见两位法师如此说,荣睿、普照不禁愣住了。
菩提仙那笑着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在天竺的时候,就听说大唐五台山文殊师利灵应,便乘船过海而来,与佛彻一起登五台山朝拜文殊。不想遇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说文殊菩萨已经东去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