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徐海波在短信里说他即将来熹城出差,吴红叶心里就有了期待。
期待,这是一种已经有点陌生的心理状态。吴红叶的工作已经很顺手,她的团队团结高效,稳定的、高质量的客户带给她很好的收益,有些客户和她之间还保持着超越利益关系的默契,那是金钱无法买到也无法维系的,是她非常珍惜的心灵财富。目前的顺利局面是她多年经营的结果,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之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一切都走上正轨了。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发现自己具有了特殊的吸引力,资金的进出和流动在她看来像舞蹈一样舒展优美,她在工作中有了一种诗意的情怀。这种诗意情怀是在心里燃烧的火焰,她没有用语言表达过。但是,既然是火焰,就有自身的光和热,这是挡不住的。她的员工能感觉到她辐射出来的力量,她的客户也能感觉到。于是,老客户不用说,新客户也被她吸引。这样一个正当盛年、处在事业顶峰的女子,还需要期待什么吗?
但是,千真万确,期待真的来了。整整两天,吴红叶一直期待着和徐海波的见面。期待像文火,而她像是在文火上细细熬着的银耳莲子汤,滋味和养分一点点融进水里,热气腾腾,清香四溢。
周四上午,徐海波打电话给吴红叶,说周五到熹城出差的事安排了其他人,他另有工作。红叶意识到这是两人第一次通电话。上次同学聚会时,她在嘈杂的歌厅里拨通了他的电话,但他没有接。她当时没有什么想法,因为她自己看到手机上显示陌生号码也不会接。现在,听到徐海波的声音后,红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她说:“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啊。”
“怎么,委屈啦?我不知道是你的电话。”他的语气听起来又稳重又亲切。当他再次对近期不能来熹城表示遗憾时,红叶不知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推动着,说:
“我没去过润城,倒想去看看呢。”
“好啊,欢迎你来。你什么时候来呢?”
红叶想了想,说:“周六或者周日吧。”
徐海波说他周六要上班,最好是周日。于是两人约定周日见面。
周日上午十点,吴红叶坐上开往润城的火车。她特意没有开车,想体验一下坐火车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因为人在火车上更放松,更能自由地思想,因而更有旅行的感觉。有人说旅行是从自己过腻的地方到别人过腻的地方去,红叶不同意这种说法。她从上高中起在熹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这座美丽的江南城市从来没有感到过腻烦,而且越来越爱上她的秀美风光和深厚底蕴。她喜欢旅行,是因为她想换一个地方感受和思考,用不同的场景激发思维。
昨天,吴红叶对陈志文说她要去润城看望一位客户。陈志文“嗯”了一声表示听见,此外没有问一句话。丈夫不问,红叶也就不解释了。丈夫的反应既让她有点失落,又让她感到轻松。她在网上买火车票时,儿子在房里写作业,丈夫坐在客厅里看书。家里三个人,一人一个房间,每个人周围都被沉默包围着。她是什么时候适应这种家庭氛围的?确切时间想不起来了。她只知道她努力了很久,用精致美味的晚餐、有趣的段子、一天中让她感动的事、阅读后的随想为家里增添欢声笑语。儿子子谦不再拉二胡之后,她学会了口琴,让家里经常有音乐响起。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四壁间回响——这个家如同冷清的舞台,她是一个独脚戏演员,面对心不在焉的观众,不要说得到掌声和喝彩,就连他们的专注都得不到。原先支撑她、驱动她的劲头实然松懈下来,她感到很累。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放弃了段子,放弃了独白,放弃了口琴,放弃了让家人相互交流、让家里充满欢声笑语的努力和指望。
红叶买好火车票,将车次和到达时间用短信发给徐海波。徐海波回信说:“我明天去接你。”
吴红叶的座位靠着车窗。她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树木青翠茂盛,闪烁着春夏时特有的光泽。田野被远近建筑切割成一块一块,其间点缀着河流和小湖,几乎可以用视觉去感受土壤的湿润与肥沃。火车轻微的有节奏的震动,将轻度的兴奋注入红叶心里。她拿出粉镜,用粉扑在鼻翼两侧轻轻按了按。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睛比平时更清澈更明亮,也没有留意自己这个看似平常的补妆动作。她更不会想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正在赴约途中的女子,赴一场二十多年前不知为何中断了的约会。
离预计到达时间还有七八分钟的时候,红叶的手机响了。徐海波说:“你快到了吧?我在出站口等你。”
红叶说:“嗯,待会儿见。”
在这个“待会儿”前面,有着二十多年的时间。于是,这三个字就像是彗星,后面拖着燃烧后的痕迹,虽然那痕迹隐藏在黑暗的太空里,看不见。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高中时光对现在的她来说多么遥远,远得所有的苦闷和茫然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年华的纯洁和美好。
结束通话后,红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人等着。她想到,在这些年里,在她和陈志文之间,她经常等他,很少被他等。等人和被人等,两者之间有没有高下之分?两者的区别在于主动和被动,具体感受如何则跟各人的性格和理念有关。对红叶来说,等人并不表示处在较低的位置,被人等也并不能提高她的自我感觉。相反,当她知道有人等她时,她会觉得有负担,即使预留了足够的时间保证自己不会迟到,心理上也有几分紧张和匆忙。她等人的时候却有足够的耐心,甚至有点浪漫的感觉。结婚的第一年里,陈志文有一次出差回来碰上下雨,红叶拿着伞站在小区大门口等他。火车晚点,她等了很久,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因为知道自己的这段时间已经交给丈夫,交给她努力经营的婚姻和家庭。陈志文在马路对面下了公交车,低着头冲进雨里,没有看见她。他到小区门口时,红叶打开红伞,举过陈志文头顶。他惊喜的笑容让她非常满足,没有意识到至少从身高方面来看女人为男人打伞也是不合适的……
现在,吴红叶是一个被人等着的人。第一次,她知道自己被人等着而并没有感到紧张和负担。火车继续前行,有它自己的速度和方向,她用不着匆忙。但是,心里的这份平静,这份隐约的甜蜜,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多年未见的徐海波怎样隔空把这份安稳给了她?她百思不解。
红叶下了火车,随着人流在站台上走着,有点担心自己会认不出徐海波。但是,她走近检票出站口时,一眼就看见了徐海波。他微笑着向她致意。那端正的宽宽的嘴巴,原来一直在她记忆中,很少被想起,却从来没有忘记。红叶向他微笑。重逢和相认,原来是这样又简单又重大——简单得不需要犹豫和思考,重大得可以无视二十几年时光。
被老同学的笑容眩了一下之后,红叶注意到徐海波米色短风衣里的浅紫色衬衫和蓝紫色领带。当年那个衣服暗淡朴素得近于寒酸的农村孩子,谁会想到如今会有这样高雅的着装品位呢?她意识到自己今天穿的是蓝紫色针织连衣裙和米色长风衣,配白色丝巾,觉得两人的装扮太协调了,简直像情侣装。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让她脸上稍稍泛红,没到脸红的程度,只是神情更加温婉。
徐海波走在红叶左边。他说:“你一下车我就看见你了。”
“我也一眼就能认出你呢。”
“你没变,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你没变——这是多年不见的同学重逢时常说的话,意思是恭维对方仍有年轻时的风采。但是,吴红叶却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难道时光会白白过去吗?难道人的努力不会在外表上留下痕迹、心境不会在面容上反映出来吗?二十多年时间里,她不仅积累财富,而且始终用灵敏的触觉感受生活,用不断的阅读修炼内心,用音乐和美术提升自己的审美品位。她知道自己一直在变,并且对自己的变化很满意。她喜欢现在的自己,超过喜欢年轻时的自己。
徐海波在出租车候车点停下来。他不开自己的车。自从和徐海波联系以来,吴红叶心里第一次产生不安,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冒失了。她向小朱要徐海波电话、给他发短信,包括主动提出到润城来,一直都是以同学的身份,所以是坦然的。前些日子他们用短信和电话联系时,都没有提自己的家庭。不是有意忽略,而是他们不自觉地回到了高中时代。那个年代没有结束,因为那是一生中最纯洁最灿烂最充满希望的年华,没有人能无动于衷地承认它消逝。况且,他们之间还有一段尚未完结的缘分。此时,红叶站在这个整洁优雅的中年男人身边,第一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同学那么简单。
徐海波和吴红叶来到一处安静的饭店,进入一个包间。包间很宽敞,坐十二个人没问题。吴红叶问:“你还邀请了其他客人吗?”
“没有,就我们两个人。”
徐海波点菜很认真,向年轻的女服务员询问每一道菜的材质、做法和特点。红叶一再说她平常中午吃东西很少,他还是一个接一个对服务员报出菜名。
喝着茶等上菜时,徐海波说了自己的现状。他说他妻子是小学教师,儿子上高一;他和妻子像亲人一样相处。他说得很流畅,像是打过腹稿似的,内容早已在心里过了几遍。然后,他说:“你也说说你的情况吧。”
红叶觉得他的提议有点突然。她不认为自己的生活不可告人,但完全没有准备要对徐海波讲述自己的生活。中学毕业时,所有同学都面对着即将展开的广阔的未来,没有婚姻家庭,甚至关于生活的任何具体的想法都没有。但是,两人这么长时间不见,交待一下情况是应该的。她说她在银行工作,有一个很好的团队;丈夫在南京,儿子也上高一。
继续交谈,他们发现不仅两家儿子一样大,两人结婚的时间都一样。徐海波说:“要是我跟你结婚,我现在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徐海波的这句话让红叶有点震动。这不是一般同学之间会说的话。她高三时收到的那张写着“我爱你”的纸条,在记忆中清晰地闪现。她不知如何回答,便将话题转到中学时代。她说,校园里有两棵银杏树,就在学生宿舍前面,每到秋天树叶金黄,十分浪漫。徐海波说,班主任陆老师很幽默,有一天他晚上七点半到宿舍检查,看到男生宿舍前面的晒衣杆上有被子没收回去,就大声喊道:“谁的被子在晒月亮啊?”
吃饭的时候,两人继续说文科班里的一些事。气氛轻松,几乎是欢快的。吴红叶感到徐海波身上有一股热量向她袭来。她发现他脸上的皮肤有一层细润的粉红色,那是皮肤本来的色泽,并不是激动的表现。他细长的眼睛很好看,眼神于温和中透着聪慧。红叶忍不住猜想他身上的那股热量是从哪里来的,猛然意识到热量来自于他的大脑——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正在高速运动的大脑,像通红灼热的星球一样,旋转着,在漆黑无垠的苍穹中划出闪亮的轨迹。她相信徐海波是一个有着强大思维能力的男人,尽管她还不知道他思想的具体内容。这位当年文科班的学霸就像一个正在漫步的运动员,虽然没有处在竞技状态,没有展现自己的力与美,但整个体形和神态都表明他有着出众的体质和技能。
徐海波含笑看着红叶,说:“我记得你高一时在黑板报上发表过一首诗,题目是《校园里的诗精灵》,里面有一句‘诗将雨水解析成璀璨的原子’,当时我就觉得很美。”
吴红叶没想到会有人提起她中学时写的诗,有点激动,也有点害羞。她说:“果然是老同学,还记得这些。”
徐海波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不是一般的同学,是有过感情纠葛的同学。这一点你不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