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真大丰农场(六师六团)
秀目清纯、能歌善舞的她,变得不洗澡、不换衣、懒散发臭。她的精神崩溃了。后来,她一丝不挂地在水库里浮起来。
偏僻荒芜,一无所有的新连队。刚建起的两间茅草屋,屋墙上的泥巴还是湿的,地也未干就迎来了一群广州二十一中的知青,知青中有一个叫王接红的女孩,是工人家庭的女儿。她单纯、朴实、天真烂漫。一双秀目透着清纯,闪现出聪明和灵气。她能歌善舞,还是游泳里手,每当连队编排节目,她总是争着上台。她好强,动辄会与人发生口角,顶撞起来。日子一久,周围的人烦她了,同她一起来的同学也不喜欢她,甚至不愿与她同住一间茅草房。后来,我要求连队把她分配到我住的那间瓦屋。我和另两名女知青是连队的先行军,优待先住了瓦屋,王接红搬来住,实在是一种优待。她很高兴,开始时好快活,收工回来就唱歌,真像只乐不知苦的百灵鸟。她对生活充满热情,对学习特别用功,晚上在油灯下读毛著、诵诗词,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以至对毛著和诗词的某些篇章,竟可倒背如流。
有一次,她邀我同她一起唱歌,我说:“我五音不全,唱不好,还是你唱给我们听吧。”于是她独自对着窗外蓝天唱了起来,全是儿时我们都唱过的童歌。她唱得很伤感,好心酸,极投入,唱了一首又一首,反反复复,竟不知疲倦,直到声音哽塞了,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下,她的神情忧郁、迷惘、凄楚。“你想家了吗?”我问。顺手递给她一条手帕。她不理我,继续唱,又一首、一首……我的心都被她唱痛了,唱碎了,于是一起哭了起来。
不几天,她突然来到我的床边,支吾了半天,才对我说,想回家探亲。“你来了没多久,连队怕不会同意。你还是再干一段时间吧!”我宽慰着她。她不再吭声,脸上表情木然。她回到自己床边,低下头,写了起来,写了撕掉,再写,再撕,写到后半夜,昏昏睡着了。第二天,我从她床边的碎纸片中发现,头天晚上她是在写探亲报告,她想家,想得很苦,想得无法自拔。我好可怜她,因为我也一样想家。我又纳闷,性格开朗的她,为什么想家想得这么苦,这么难以自制。也许她不适应这种恶劣的生活环境,也许她吃不消如此沉重的劳动,也许另有困惑。其实,我们的心境是一样苦的,只是我们各自默默地压抑着。当时,我太年轻了,太不懂世事和人性了!只以为她是单纯的思家之情,却没有觉察到地情绪中悄悄开始的某种变化。
她变得与以往不一样起来,常常离群独处,进而自言目语。她不洗澡,也不洗衣服,甚至不洗脸。收工回来,把衣服往蚊帐顶上一扔,第二天又把没洗的衣服穿上,渐渐蚊帐顶上全是些穿了换、换了穿的衣服,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人也有臭味了。我还以为她是下工回来太累,偶然这样的。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王接红,你怎么总是不洗脸,不洗澡,不换衣服呀!屋子里都臭了。”她冲我一笑,未予置辩,第二天照样不洗脸又出工去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变得又懒散又好斗,大家都是肩扛锄头、砍刀走,她却把锄头倒拖在地上走。她走得好慢,像是散步,边走边四处顾盼,有时还停下,望着荒林或苍天发呆、发笑,到工地,太阳已升上半天。别人一天可以挖二十五个穴,她却一个也挖不成。她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半天都砍不出一块地。
其实那时她已病了。可悲的是,我们之中谁也没有想到她是有病,连队的卫生员也没有看出异常来。连长对她的批评指责日渐增多,说她懒惰、散漫、不守纪律,不合群,搞不好团结等等,而她听凭别人怎么说,依然故我,毫不见改。我们这群天真纯洁的知青,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更不懂精神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她变怪了,怪得没有道理,怪得可怜,无可奈何!
渐渐地,她变得更加暴躁和怪异了。竟敢穿着文胸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人都羞得满面通红,她却毫无羞涩之心,只是一个劲地傻笑。一天中午,她在屋里读毛著,声音激昂,令旁人实在难以忍受。我只轻声说:“你小声点。”她就冲我喊起来,并用粗话指天骂地,我不得已,大声喝了她一声,她突然对一个没有指责她的伙伴重重挥拳一击,那位知青鼻梁上的浅表血管被打破,血流如注。住在隔壁的连长闻声赶来,王接红却嬉皮笑脸、旁若无人地望着连长。男知青们也纷纷来到我们屋中,都指责她心硬手狠。直到此时,我们仍然没有觉察到她已有精神病,而且病得不轻了。出于正义感,大家一致同情那位挨打的知青,把愤慨对着王接红。她毫不示弱,使出勇士般的凶猛,挣脱众人跑到操场,站在阳光下大声喊着:“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又怕人,又气人。我们没有理她,任凭她自个儿在那里宣泄。如果当时我们能看出点什么,一定会给予她更多的同情、理解和关心,事情也许不会向更坏的方面发展。可是她什么帮助也得不到,终于精神崩溃了。
不久,我被调去师部医院,当我开始有一点医学常识时,我想到了王接红,真是不寒而栗。医院最偏僻处,有一所新开的精神病科,那里四周环山,厚墙高窗,门户深严,铁锁重重,只要一见到它,就会想到“监狱”两个字。不幸的王接红,真有一天被关进这里,她的青春、她的一生就彻底断送了。
那一年,我探亲回来,专程回到连队,探询王接红的情况连长告诉我,王接红已更加反常,不吃饭,整天一声不吭。我告诉连长,王接红可能精神有病,要赶快送医院治疗。连长答应抓紧办。
我回到医院不久,在门诊部见到被粗绳捆着的王接红,她已经完全失常了。我走近她身旁问:“王接红,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看我一眼,拖长声调说:“我知道你是成真——”我问她:“你感到哪里不舒服?”她神情夸张怪诞地说:“我没有病,我不吃饭,肚子痛,他们就把我捆起来送到这里。”她要我送她回连队,还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我马上明白,她已得精神病,是被送来治疗的。我们的同命人哪,谁都无意要伤害你啊!看到王接红颠三倒四的样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疚痛,如果和她住在一起时,我就懂得医学常识,一定不会让她拖到这么严重才往医院送。在那个无知的年月,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后来,我和另一个护士把她送到了精神病科。我对她说:“我会常来看望你的,你好好治病。”我只去探望了她一次,就调回了城。半年后,我收到连队农友来信说,王接红死了,是从师部医院回来不几天跳水庠淹死的。死的时候很惨,头部用自己的衣裤紧紧罩裹着,少女纯洁的身体一丝不挂地裸露着,淹死数天后,被路过的农民发现,才报告连队。
可怜的王接红,她聪明伶俐,才步人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被病魔夺去了宝贵的生命。她死得太早了,才二十岁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