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关放从首席记者的席位上撤换下来。
让关放下课,王伦是有理由的。
王伦不喜欢主编周冠军。他觉得周冠军没什么能力,就是运气好,伸手接了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更不喜欢周冠军对关放的重用。
关放是什么人?在王伦眼里,关放就是个混混。以前,在大报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好好干,整天在外面揽私活,听说在一家报纸的足球栏目当主持人,还一度弄得足球场上的球迷们,看球的时候都喊他的名字。王伦还听说,关放写了本足球的书,签售的时候现场到了上千人,书店人说,赵忠祥来签售,才不过几百人。
报社人说,这是墙内开花墙外红了,王伦当时就在心里“呸”了一声。
后来,王伦发现关放回到报社,走路摇头晃脑的,人说,他又成了电视台的座上客。王伦一留意,果然时不时地在电视上看到关放那张脸,他发现,关放果然人模狗样地坐在嘉宾席上。再后来,人又说关放臭了,说关放得罪了另一个当红足球节目主持人,各自的粉丝在球场外打起来了,事情闹得太大,他被兼职的报社炒了,电视台碍于那个著名足球主持人,也不再请他当嘉宾了……
因为关放很不安分,到处兼职,并且兼职的门类有点多,还有点杂,动不动还跟同行打口水战,别人都说关放成了个媒体混混,顶着记者的身份,干着媒体的活,却不务自己的正业。
怎么能让一个头顶着“媒体混混”的人,当堂堂《假日》周刊的首席记者呢?难道《假日》周刊没人了?王伦对此很不愤。
上任后的第一次编前会,关放的一通发言,就叫王伦很不舒服。
那天,也不知道是关放习惯了大放厥词,还是关放就没把新总编放在眼里,总之那天,关放操着沙哑的嗓音,用他一贯的轻松嬉皮风格,说,现在的人看报纸,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耳朵,听谁的名气大关注谁,读者追逐名人,我们办报纸也得追逐名人,就要盯着那些政坛红人,学界名人,演艺大腕。那个《万象周刊》为什么卖得火爆?人家的发行量几年来一直占据前列,你们发现没有,人家的头版就两篇文章,头条,政坛红人,二条,一定是演艺名人,有时候,甚至就用一条大标题做头条,标题里一定有一个名字,不是如雷贯耳,也是耳熟能详。你们再看看那些著名的网站,不管时政还是娱乐,甚至是军事栏目,哪个版块的头条不是名人开道?你再看看那些开道的头条文章,论观点,有的不过是大众观点,没什么新意,论文字,更是谈不上漂亮,大白话一篇,有的甚至毫无文法,写得不如一些中学生,就是因为主角是名人,名人才可以保证吸引力……
用耳朵看报?王伦心里骂了一句:“简直是扯淡!”关放的说法,实事求是地说,或许有一定道理,也是现实,但王伦就是觉得句句刺耳,关放沙哑的嗓音,也叫王伦不舒服。
新官上任的王伦,很想烧几把红彤彤的火,把自己照亮在全报社人的眼前。办报纸要烧火,一般都在版面上,可是眼下,要想在版面上烧把火,不是那么容易。虽然改版是报社的家常便饭,是老生常谈,是报纸竞争的主要手段,但即便他是个总编辑,也不能轻易在版面上点火,弄不好,也有可能烧着他自己。火小了,没温度,火大了,会烫人。
王伦不怕火大了,他一心想烧把火,有了第一把火,才会有以后的红红火火,他这么想。
到《假日》周刊没几天,王伦却有点搓火,他看明白了,这儿的人挺抱团儿。他一说要改版,呼啦啦一团反对声,包括那个只说不干的樊进仁,都暴着青筋跟他说不行。
王伦一向看不起樊进仁,樊进仁虽然是《假日》周刊的副总编辑,但是,樊进仁的声音在王伦耳朵里,被归类到“叫嚣”一类。更何况,王伦认为,樊进仁对改版犯怵,完全是他个人的原因,他不就是因为改版改掉了职位吗?他这完全是一朝被蛇咬的心态。樊进仁的叫嚣王伦是不屑一听的,按理说,一张休闲类都市报的改版,毕竟不是党报机关报的改版,可能牵一发就动了全身,不过就是让明星做的封面,变成官员或者企业家,或者把吃喝玩乐的关注,转移到政策国策民生上来,想想也不过如此。因此王伦认为,给《假日》周刊变变脸,不至于造成多大的后果,他只不过是很想体现一下,他给《假日》周刊带来的不同。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还没有成熟的想法,还不过就是一个提议,竟然遭到了编辑部,甚至活动部、广告部、发行部人员的一致反对。编辑部人说,目前的办刊思路比较成熟稳定,已经有了相对固定的读者群,暂时不易变脸,还说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大都表示肯定,我们不能随便就变脸,那会伤了读者的心。
编辑部拿读者来信说事也就罢了,活动部拿策划难度说事,发行部拿发行量说事,广告部拿客户说事,一个个,都直接和效益挂了钩,好像他王伦不想让大家多拿奖金似的。这叫他很沮丧。
思前想后,王伦非常肯定地认为,这已经不是什么办报思路的问题,简直就是人的问题,干脆说,就是拥护谁的问题。这个认为,显然让王伦自己吃惊不小。大家这是在排斥我?竟敢排斥我!
周冠军在《假日》周刊有些威信,王伦能感觉到,周冠军毕竟是主编,是个领导者,他说话有人听,旁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这也算正常。让王伦感觉不正常,并且非常不愉悦的是,关放在编辑部的鼓动能力,乃至在整个《假日》周刊的煽动性,叫王伦很不自在。
他关放算什么呢?居然也被人“老师”“师傅”地叫着,他还大言不惭地应着,到处指手画脚,俨然一副老大的姿态,他还真把自己当老大了!他凭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他能写几句哗众取宠的文字?
一想到关放,王伦脑子里立即就浮现“哗众取宠”这四个字。他想起那天让他发火的那几个选题,一个选秀节目也能上头条?一个演员结不结婚也能成关注事件?怎么除了明星还是明星?他把关放提溜来,劈头盖脸先一顿质问。
让他更加生气的是,关放那小子似乎早有预料,那天,他居然摆开架势,不慌不忙地解释起来,说什么明星事件不仅仅是明星个人隐私,而是透视出现实生活的百态,和老百姓不无关联,我们的报道不是局限于隐私本身,而是发掘了更深层面的东西。还说《假日》周刊的宗旨是服务休闲,给读者轻松的阅读和生活的指南,如果非要搞教化那一套,那也是在娱乐中完成教化,云云。听得王伦满肚子嗤之以鼻。更叫他无法容忍的是,说到最后,关放居然问他,王总你没好好看文章吧?
除了头条的特别关注栏目,《假日》周刊的专栏王伦也不满意,据说也是关放的创意,由关放请来的专栏作家执笔。其中有一个专栏是什么“奢华人生”,另一个是什么“权利世界”,前一个专注于富人的生活和文化,后一个专门评点官员以及子女的官场百态。什么“奢华人生”?奢华是该宣传的吗?还有什么“权利世界”?评点古代外国的也就罢了,说说卸任的也罢了,竟然连当下现任官员也指指点点,这简直就是玩火嘛!王伦真的非常生气。
他跟关放说要调整专栏内容。结果,关放又是一顿表情平静的长篇解释。王伦被关放表情平静的解释,弄得有点气急败坏,他完全丧失了耐心,挥挥手大声说:“以后少整这些哗众取宠的东西。”说完,王伦惊讶地看到,关放的脸上,居然出现了笑容。那一刻,他几乎要拍桌子了,忍不住要丧失风度,他气急败坏追问了一句:“你……你,笑什么笑?”哪知,关放脑袋一歪,咧开嘴,几乎把原来的笑容又放大了一倍,然后就那么笑着,来了个故作潇洒的转身,走了。
一向不动声色的王伦,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心里恨恨地说了句:“找死!”
后来,王伦听说,关放说他不负责任乱批评,根本就不仔细审阅文章,只看标题或者简单内容就说“NO”。这话是樊进仁悄悄告诉他的,当时就把他心里的火给撮起来了,当然,王伦没让樊进仁看出来,他很好地忍住了。但是从此,王伦对关放那张脸,产生了极度的厌恶,并且他还发现,自己的每一次生气,多多少少都和关放有关系,几乎是刚生过这一拨的气,又转而继续生另一拨气。
王伦快被关放气疯了。
王伦让关放下课的理由,不是都能说得出口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让关放下课。
失去了自己一亩三分地,失去了自己的地盘,关放一蹶不振,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周冠军问他,说你是不是挺恨我的,把你弄来,现在又扔下不管。关放却嬉皮笑脸地跟他说,恨一个人很辛苦的,我这么懒。周冠军说,你得改改你的脾气,别总玩你的桀骜不驯,要学会隐忍,不过你别怕,你迟早会出山,会东山再起。关放问东山在哪?把周冠军问住了。关放却继续面露嬉皮地说,东山嘛,自然是在东边。
关放跟周冠军说,我现在失业、失恋、失眠,我怕谁呢!我现在都悲惨到,跑超市吃“霸王餐”的地步了,我怕啥呢!“霸王餐?”周冠军没听懂,就问,关放一下乐了,说你们七○后完了,连“霸王餐”都不知道,就是在超市吃免费品尝食品,香肠、面包、饮料,可以连吃带喝。
周冠军一听,完全笑不出来,还差点被一口唾沫噎住。他红着眼圈跟关放说对不起,关放反而嬉皮笑脸地说,我一大记者,现在被逼成一个宅男,算不算国家的损失啊!关放还一本正经地跟周冠军说,你看看你,你的智商大幅下降,你也担心一下你自己吧,现在脑子进水的人挺多,我建议你没事练练倒立,我就天天练,有助于把脑子里的水控出来。
关放继续着桀骜不驯。周冠军经常是几天不见关放的人影,问旁人,结果人家告诉他,说关放说了,他听海哭的声音去了,弄得周冠军哭笑不得。
周冠军其实笑不出来,哭的心倒有。他知道关放心情不好,自己找安慰去了,他明白王伦的决定对关放打击很大,以关放的个性,他的工作积极性,这回,一定是受到了严重挫伤,一时半会很难说服他。可是没有关放的周刊,让周冠军明显感到力量不足,为了保证一些重头栏目的质量,他不得不亲自参与选题策划,甚至亲自操刀撰写文章,这让他有点焦头烂额。
周冠军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