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激!太刺激了!”
正对着宋副总编办公室,樊进仁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从社会部办公室敞开的门口,他清楚地看见,方晴雨一只手拽着衣服,一只手捂在胸口,满脸绯红,看似羞涩,却掩饰不住喜悦地从宋副总编门里出来。樊进仁认为自己也就瞥了一小眼,就把其中的端倪看明白了。他忍不住兴奋,顾不上身边有人,“太刺激”的口头语脱口而出。
樊进仁早就听说宋博和方晴雨关系不一般,可到底怎么个不一般,他只听人闪烁其词地议论过,从来没有亲眼所见,无论是在报社大楼里,还是在报社外面的什么地方,哪怕是在走廊里,他都没有看见过他们两个单独可疑的身影。这回,他认为自己看到了。
樊进仁看到的,其实不过是方晴雨有些异常的神情,但他看到的这个场面,足以给他提供广泛的想象空间。樊进仁把刚才看到的画面,又在脑子里转了几转,得出了一个结论:宋博和方晴雨,有染。
得出这个结论后,樊进仁异常兴奋。
自那以后,樊进仁有事没事,就踱到宋博办公室对面的社会部,搬把椅子,然后冲门一坐,手里举张报纸,余光瞄着宋副总编的门。
樊进仁,是《新华大时报》最自在的一个人。身为副刊部的一把手,尽管职务前面还挂了个副字,因为没有正主任,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头儿,既然是个头儿,樊进仁一天到晚就很自在,甚至一跃就成为报社最自在的人。
副刊部的人,是报社最清闲的一群人,副刊部的头儿,就是报社最清闲的人。
《新华大时报》虽然是日报,可副刊是一周只出一刊,一刊也就一个版面,满打满算八千字容量,要是除却图片,也就七千多字,要是图片放得大一些,就成了六千多字了。一周只忙活一次不说,内容上也很单一,登一些散文随笔诗歌什么的,金融再危机,文学青年也是前赴后继,副刊部的稿源很充足。
有时候,编辑干劲不足了,干脆连来稿都懒得看,脚下的废纸篓子里面,就可能不堪重负的出现与日俱增的情形。那登载的文章后面,就可能出现一行“摘自某某”的字样。樊进仁是副主任,自然是不干多少具体活的,编辑把选好的稿子往他眼前一搁,他最后审一审,就那几篇随笔诗歌,审读也就几分钟的事情。然后,他就端着茶杯,到报社各处坐坐了。
所以,樊进仁有的是时间,坐在社会部的办公室看报纸,并且,时不时用眼睛瞟一眼宋副总编的房门。他坐在那里,基本上没有人打搅他,大家都习以为常,偶尔,可能有老资格的编辑记者打趣他,说又来视察工作什么的。悠闲自在的樊进仁,根本不在乎。
可是最近,樊进仁心情很糟糕。
老婆对他很冷淡,或者说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冷淡。都说被老公冷淡的女人很可怜很难熬,其实,被老婆冷淡的男人,更可怜更难熬。樊进仁不幸成了那个更可怜更难熬的男人,直觉告诉他,老婆有了人。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己老婆不到四十岁,不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吗?这个年龄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不理不睬,显然不正常。这个年龄的女人,一定有强烈的生理需求,她要是不要自己的老公,难道还有其他的渠道?樊进仁经常是越想越难受。
难受没用,手里又没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自己就没法理直气壮。为了找证据,他曾经突然出现在老婆单位,还曾经说要出差,结果迅速又返回家里,还偷偷查看过老婆的手机,想找些蛛丝马迹出来,但是统统没有收获,反而被老婆大骂了若干顿。
老婆一直嫌他没事业心,说他整天就知道混日子,白白可惜了一张名牌大学的学历。老婆总这么挖苦他,导致他一看见老婆那张昂着的脸,就不自觉地要驼背。老婆是大学老师,还有些傲人的科研成果,似乎很有理由在他面前昂着脸。
有一天看娱乐报纸,他看到一段话,说到老婆对丈夫最狠的三句话,第一句话是“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男人”,第二句话是“你看人家谁谁谁的老公”,第三句话是“你没用”。报上说,第一句话虽然狠,还是以自我批评为前提,潜台词是自己有眼无珠。第二句话虽然更狠,直接拿两个男人比了,但基本上还算公道,拿你跟人比说明你还有可比的。第三句话最狠,彻底否定了一个男人。
放下报纸,樊进仁郁闷,老婆连逐渐升级都不玩,直接奔最狠的去了,彻底否定他。
心里窝着火,到报社就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那些惹了他的人。
宋博就是那个惹了他的人,之一。
那是不久前,报社的一个小字辈记者周冠军,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随评,是关于副刊改革的。那篇洋洋洒洒达三千多字的随评,居然发在二版的头条位置,这样的处理,在报社不太多见,可见此文得到了当时的值班总编辑的喜欢。后来樊进仁知道了,当时值班的终审总编辑,就是宋博。
樊进仁对宋博很不满,宋博的喜欢,让他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宋博这是有矛头的,矛头对着副刊部。
尽管如此,这篇文章,当时并没有在报社引起关注。樊进仁由此庆幸地以为,没人关心别人的事,只是自己心里不痛快,自己做副刊,所以自己才敏感。
樊进仁没想到,这篇文章有后果。
一个月后,在报社的一次全体人员参加的评报会上,社长兼总编辑乔华邦,手里抖搂着一张纸,面带笑意地说,我手里拿的是一份红头文件,给大家通报一件事情,我们报社的一篇随评文章,上级某部委专门发了文,对这篇文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要求我们关注思考。这篇文章是我们报社的青年记者周冠军写的,不简单啊!文章很有深度啊……
乔社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樊进仁也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年轻记者写的一篇文章,会和他产生什么关联,即使这篇文字受到了上面的肯定,那也是报社脸上多点光而已。
可是很快,他就知道,这篇文字和他很有关联。
那次评报会之后,社长乔华邦把他找了去,用樊进仁自己的话,就是提溜了过去。乔华邦对他说,让他好好看看那篇文章,还说文章把副刊的问题找得很准。乔华邦说这些话的时候,樊进仁的神情还在较为轻松的状态,可是社长接下来说的话,就让他有些如坐针毡了。乔华邦又说,文章中点到的那些问题,我们的副刊也存在,甚至还是顽症,如果我们的副刊照这么办下去,就真的变成了可有可无了……最后,乔华邦让他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尽快给社委会提交一份副刊的改版方案来。
改版?樊进仁当时头就大了。
从社长办公室一出来,樊进仁就一溜小跑地回到副刊部,翻箱倒柜地从旧报纸里,把那天的报纸找出来,翻到二版看头条,“副刊的尴尬”映入了眼帘。细细看了一遍,他是既佩服又恼火。樊进仁的确没想到,周冠军那小子,居然把副刊的事情琢磨出了这么多的名堂,还给副刊整出那么多的“尴尬”,什么“自己给自己养花养草,然后顾影自怜地黛玉葬花”,什么“满足于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什么“广告的补丁”,这话也太刻薄了!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后来他听说,周冠军的这篇文章,之所以在报社引发这么大的动静,直至招惹得乔社长找他谈话,完全是因为宋博。据说是宋博三番五次地跟社长汇报想法,说一定要整顿副刊,还说实在不见起色,就给副刊瘦身,压缩版面,减少刊期。樊进仁知道后,关起门来冲着墙壁大发雷霆,骂宋博不是东西。
说的是副刊不行,干脆直接说我这个副刊部的头头不行算了!说我不行,你们给我什么了?我还一肚子委屈呢,就是因为呆在副刊,我才一直没有扶正,明明副刊部没有主任,却让我一直“副”着,还不就是你们不重视副刊,人家正刊又是重奖选题,又是鼓励策划,我们副刊进不了大田,自然是供养不足,营养不良,现在倒数落起副刊的不是来,我的倒霉我找谁说去!
樊进仁坚定地认为,宋博这是整他。
这么想,樊进仁对宋博,就产生了极为不满的情绪。宋博是和他前后脚进的报社,能力学历都不相上下,凭什么他就在副总编辑的位置上坐着,还一坐就是五六年,我樊进仁就得和你差几个级别?樊进仁还进一步认为,要不是当年他们这些老同事,极力帮衬着他宋博往上拱,他宋博坐不到这个位置,宋博现在这么对他,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也是没良心。
因为对宋博很不满,他就对宋博和方晴雨的传言很留意,他想证实这个传言,或者让宋博知道,他樊进仁是很清楚这个传言的,清楚到亲眼所见了,如果宋博知道了这一点,还能在他樊进仁面前牛皮哄哄的?他相信宋博就是脸皮再厚,也一定会尴尬的。
一想到宋博会在他面前尴尬,樊进仁就兴奋不已。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宋副总编的尴尬。
于是,在又一次看见方晴雨进了宋博办公室门时,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地跨到宋博的门口,他在门口侧耳凝听了一小会儿,就胸有成竹地破门而入。
樊进仁如愿以偿,他看到宋博面对着方晴雨站着,距离近得几乎脸贴着脸。用樊进仁瞬间的判断,是宋博用身体把方晴雨抵在了墙上。这个场面足以有说头了,也就是说,这个场面足以让宋博尴尬了。樊进仁欣喜地认为。
可是,事实证明,宋博一点也没有尴尬。
“老樊呢,我正要找你呢,你是不是交副刊的改版方案来了?”
宋博表情轻松地从方晴雨身边走开,走开时,甚至拍了拍方晴雨的胳膊。他一边招呼着樊进仁,一边对方晴雨点点头,示意方晴雨先离开,就像一个男人和自己的老婆亲热被人撞见,不光不尴尬,甚至还有点夫妻恩爱的得意。
樊进仁有点被宋博弄晕乎了。
樊进仁以为,宋博会满脸尴尬地急着解释,平常的尖酸刻薄也不见了,很可能嘴里还会结结巴巴,甚至会满脸堆笑地讨好他……他都想好了宋博急着跟他解释的时候,他要跟宋博说的话。
可是人家宋博不尴尬,人家不光不尴尬,还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很快摆好了副总编辑的姿态,并且先开口招呼了他,说的居然还是那个叫他头疼的副刊改版话题。他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脸皮真够厚!”
从宋博办公室走出来,樊进仁用了一个语气词,表达了他此时的情绪:“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樊进仁的语气词,被一个人听得真真切切。樊进仁以为,只有自己掌握了宋博的头条新闻,他不知道,他的窥探,也在另一个人的窥探中,这是一双比他更加直勾勾的窥探,目光如炬,并且瞪得溜圆。
樊进仁嘴里刚“嘁”完,就看见校对科的李春红,像一面山墙似的站在他眼前,直勾勾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身高一米七四的李春红,是报社校对科的老人了。当年她从一个排球队退役,正逢《新华大时报》刚刚创立,方方面面的人都需要。当时的领导一看她的身高就乐了,说她是特殊人才,说报社参加篮球比赛有希望了。于是,李春红很顺利地进入了报社。快三十岁的人了,学采编有点晚,再说,当了多年的运动员,文化课耽误了不少,想学也学不出来。文化底子薄,干不了记者编辑,就安排进了校对科,这一干,就干了十几年。
李春红的特殊才干,很快就显现出来,只是和篮球没什么关系。
李春红是报社的老人,也是报社的著名人物。李春红著名,是因为她的热心肠。
李春红是个看上去热情饱满的人,她非常关心人,并且是事无巨细地关心每一个人。谁家老人逝去了,谁家孩子病了,谁家闹离婚了,谁家有麻烦事了,谁在报社受到委屈了,她总是第一个跟人家问寒问暖。她还很愿意代表报社亲临职工的家,积极表示自己的一腔关切,或者该有的同情,有时候,也有可能是愤怒。
去的时候,李春红从来不空着手,有时候拎着一袋苹果和梨,有时候拎着一箱子酸奶饮料,当然,买的时候,发票一定是要开的,抬头是新华大时报工会。
因为特别喜欢上门送温暖,李春红知道报社很多人的家庭住址,成了报社的派出所长。也因为走家串户嘘寒问暖,她几乎知道报社每一个人不想人知的软肋。比如谁的孩子成绩不好,中考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谁和丈母娘住在一起,日子过得很憋屈;谁的老婆有点残疾,不轻易见人;谁喝了多年中药,身体有难言之隐之类。
李春红自称是报社的编外工会主席,别人也真真假假开玩笑,叫她主席,弄得报社领导,尤其是身兼工会主席的报社党委副书记,经常不得不面露惭愧,恭敬地夸她总是替工会分忧,玩笑着说她已经不是编外了,就是工会主席。每逢副书记这么说,李春红都会谦虚地说,她就是个劳碌命,别人不愿干的事情,她都愿意干等等。报社一些年轻人,一直以为她就是工会主席。
除了非常热心,李春红还非常尊重每一个人。李春红的尊重主要体现在称呼上,称呼领导,一定带官衔,并且肯定是完整无误,副总编辑就是副总编辑,副主任就是副主任,绝不随意省略。要是没官衔,必定是“某某姐姐某某妹妹”或者“某某兄弟”。大会小会发言,哪怕是几个人的党小组会,从来都是“尊敬的”开头。跟人说话,不管什么内容什么情况,就是一迭连声地你好谢谢对不起,文明用语用得别人想逃跑。
李春红有些极端的热心,让报社很多人有点怕她,也包括樊进仁。
李春红的眼神虽然莽撞,但是声音绝对温柔。
“哎呀,樊副主任呀,你这是跟谁生气呢?跟大姐说说,大姐给你宽慰宽慰。”
一出门碰见这女门神,樊进仁觉得郁闷,李春红热情地嘘问着,他又不能说自己跟宋博生气,突然周冠军从脑子里冒出来,就一下没留神,随口说:“还不是周冠军那小子。”
“我知道我知道,进仁啊,我都知道。”李春红左右看看没旁的人,体贴地安慰樊进仁,像是很明白樊进仁的心思,更像是很体恤樊进仁的心情。体贴完,她却又接了一句:“人家小周名字起得多好,冠军冠军,就是争第一的嘛,多能干的小伙子啊。”这句话,分明又往樊进仁的创口上撒了一小撮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