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门”之后,报社内部的议论,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人们议论纷纷的议题里,一时间,关于宋博和方晴雨的流言,成了持续最长的报社头条新闻。
宋博似乎不在乎别人对此的议论,也或者说,他顾不上在乎这些。宋博绞尽脑汁琢磨的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是A4纸上的那些当事人?还是一个躲在一边的旁观者?这个人想干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恶搞好玩?或者是打击报复发泄私愤?还是想故意生事,好乘机谋自己的事?
他认为这是一场充满政治意味的争斗,尤其是在自己胜利在望的关键时刻,这个“A4门”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不管是什么人什么意图,有一点迹象很明显,显然是有人要帮乔华邦的忙。帮乔华邦的忙,就是坏他宋博的事。
经过深入思考,宋博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把坏事变成好事,他要扮演一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开始以一个牺牲品的姿态,摩拳擦掌,振臂反抗。
“A4”门之后,宋博变得很爱找人谈心。
与从前不同的是,宋博找人谈心,不是把人叫到他的办公室,而是挪动以往很不愿意挪动的脚步,主动到各处转转,看到谁办公室正巧没旁人,就跟人家掏会儿心窝子。宋博这么频繁地跟人掏心窝子,很见成效,那些曾经很硬实的心肠,也扛不住被感动了一把。
最难得的是,宋博和别的“A4”门当事人不同,别人都尽可能回避,要是有人不小心提起了,还会发脾气起急。宋博不一样,宋博会主动曝料,或者态度大方地拿自己调侃,或者满脸委屈得红一阵眼眶,一点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宋博这样子,让面对他的人,心情很放松,也不由得,稀里糊涂地心怀愧疚,好像那A4纸是自己贴的。
“A4门”当事人的集体沉默,显然帮了宋博的忙。宋博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在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人们心情一放松,就对宋博流露出一些同情来。
是啊!人家宋博招谁惹谁了?人家当了几年的副总编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领导的时间长了,谁没几个仇人?谁不得罪几个人?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小人,可不就得遭人这么陷害一把。说人家乱搞,人家老婆当年是校花,现在也是正处级领导,儿子刚考上了北京大学,人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人家犯不着!哪有桌子上摆着老婆照片还乱搞的男人?宋博结党?宋博给领导献殷勤?人家那是讲义气,重情义!难道爱交朋友是个错误?难道帮朋友忙是个错误?难道尊敬老领导,滴水之恩人家涌泉相报是个错误?
宋博的积极反抗,不管是否博得了真正的同情,但有一点却做到了,那就是,他成功地在人们心里种下了几个信息:宋博任现职已经很长了!宋博家庭很美满,有个才貌双全的老婆!宋博爱交朋友,重情义。
这几种信息同时也说明了几点问题:宋博该动动职位了。宋博犯不着和人胡搞。宋博可是上下左右都有人的。
说是反抗,可宋博的反抗,看上去动静一点也不大,一切都是在静悄悄地进行,别人的回避和宋博的坦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尤其是和那些不屑一顾的,略显傲慢的当事人,更加地区别巨大。不知不觉,在“A4门”中被点名的当事人中间,对宋博同情的声音,成了“A4门”唯一的最强音。
一方面感动着报社,另一方面,宋博一天也没有耽误跑上级机关。他很清楚,上级绝不是聋子,风声已过万重山。当然,他做的是同样一件事情,调侃自己的被恶搞,诉说自己的委屈。
宋博精心挑选了几位重要的司长和上级领导,挨个汇报报社发生的怪事情,毫不掩饰自己也被点名诽谤的事实,甚至加大了笔墨,浓重地抹了一大笔。他态度恳切,语气急切,说到动情处,他还让自己眼眶发了红,说自己被恶搞没什么,只是报社现在如此动荡混乱,他深为报社的前途担忧,为报社百十号人的前途担忧。
倾诉的时候,宋博清楚地看到了,坐在他对面的上级领导们,听得都很认真,这一点,他在谦和的表述中,也没忘记注意观察。他注意到,他们有的眼神很专注,一直注视着自己;有的不断插话询问,显得非常关心;有的一边听,一边甚至在面前的纸上记着什么。宋博相信自己的努力不会没有一点结果,自己使这么大劲投进水里的石头,不会没有一点声响。
鉴于这样的自信考虑,“A4门”后,宋博表现得毫不理睬流言。他勤奋工作,善待下属。以往那个时不时会发牢骚,偶尔可能出言不逊,有时候懒得管你,有时候管得过头的宋副总编,现如今,完全变了。
但是,让宋博无法忍受的是,他不理睬流言,上级也一直不理睬他。
尽管把自己变成了重要受害者,尽管也博得了很多同情,尽管成功扭转了相当被动的局势,但是宋博依然很恼火,他没有得到任何振奋人心的信息,就是说,没有得到任何一位领导明里暗里的承诺,没有得到报社下一步的人事安排的任何有价值信息。他一边看上去努力工作,一边暗地里努力探寻,可是他的任何探寻,都好像遇到了棉花包,只由得他深深浅浅地探着,脚底下却得不到一点点呼应。
宋博的前途,依然是一片苍茫。
“宋副总编辑和改版一样,玩的是变脸,宋博惦记着总编辑呢!”樊进仁看不下去了。宋博的变脸,让他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他不相信宋博那么无辜,更不相信宋博改了脾性。他想起了宋博曾经说过的话,宋博跟他说,在权力场的角逐中,从来就没有虚伪和卑鄙,只有强弱和高下。由此樊进仁更加断定,宋博的脸,迟早会变回来。
憋不住,樊进仁也跟人掏了句实话。
“他还惦记着呢?”问话的人,显然想到了A4纸上那些令人难堪的对话,一个绯闻男主角,怎么有希望提拔呢。
“何止惦记着,简直是朝思暮想!”樊进仁对此相当肯定。
宋博的努力,也不是没有一点回应。
宋博还是打听到了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尽管是来自于无关紧要人的边角消息,但是宋博还是从消息中判断出,上级,还真有让乔华邦继续留任的意思,并且,乔华邦虽然在上上下下各种场合,口口声声说想退休,但也从来没有明确拒绝继续留任。
很明显,如果乔华邦不走,他宋博就得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干下去,一个眼睁睁盼望了几年的机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宋博实在不愿意在等待中继续煎熬,更何况,乔华邦还要留任几年还是个未知数,一年?还是两年三年?如果乔华邦多留几年,那几年之后,谁知道是个什么局面,到时候自己也没有年龄的优势了,又将丧失一个竞争的条件,如果上级到时候再搞一个横向交流,从其他单位调一个社长来,或者解决上级主管单位自己的干部任职问题,下派一个社长来,那自己就彻底没希望了。
这么一推想,宋博没法不恼火。
就在宋博恼火的时候,李春红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宋博一直对李春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除了身高,在任何方面都毫不起眼的女人,却让他经常感到不舒服。他蔑视这个女人,又有点警惕这个女人,当她反映问题的时候,他觉得她没有看上去那么正义,当她说好话的时候,他觉得她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真诚。可看上去,李春红的确充满了正义感和真诚,至少,在表情、语言以及态度上,谁也挑不出她的毛病。
就是这种既蔑视又警惕的感觉,混合出一种惧怕的东西来,叫宋博浑身都很不舒服。觉得李春红一切言行的背后,都预示着麻烦。
李春红当然不这么认为,她是来给领导送温暖的。
一进门,李春红的眼圈就红了,她先是疾步上前,隔着桌子,伸直胳膊握住宋博的手,亲切地冲宋博说,宋副总编,你受委屈了!然后,她毫不在意宋副总编急速抽回的手,铿锵地痛斥开来,说有些人就是心术不正,这么做就是残害忠良,就是诬陷好人……痛斥了大概几分钟,李春红看宋博眉头皱了起来,她立即体贴地认为,这壶不开就不提了。她话音一转,开始历数宋博的功劳,在陈述的过程中,她还数次翻开了自己手中的一个小本子,以示自己的精心准备。
最后,李春红把身子凑向宋博,压低声音告诉宋副总编,说乔社长用人有严重问题。说完这话,李春红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强迫自己等待了一会,看宋博疑惑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期待,她才继续说,比如乔社长的红人,那个冷妍,有一次她写的文章就出了一个要命的错误,是她校对的时候发现的,要不是她李春红,那就是重大政治问题……还有魏晓东,把自己当大师,那就是不尊重领导……还有那个周冠军,和实习生谈恋爱,半夜两个人在办公室亲嘴,简直就是流氓行为……
走出宋博的办公室,李春红的心情很好,一种一举三得的美好情绪,激荡着她的步态呈跳跃式前进,跳跃前进的时候,李春红就想:你宋副总编现在一定不顺心,这个时候,你最需要一个人给你说几句好话。你宋副总编现在还有点心虚,这个时候,你也最需要别人的信任。你宋副总编现在最恨乔社长,这个时候,你最需要乔社长出点事,哪怕是他的红人出点事。李春红欣慰地看到,就在她陈述的中途,宋副总编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李春红自信地认为,宋副总编对她一定心怀感激,因为自己对宋博做了一件雪中送炭的事情,至少是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一种落井不下石的态度,宋副总编没有理由不感激她。更何况,自己的男人是宋副总编的司机,从某种意义上,宋博应该把她当自己人。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给领导当自己人。
李春红溅着唾沫星子,滔滔不绝地宽慰和鼓励,似乎让宋博更加恼火,而且他的恼火无处消减。
减轻恼火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和你一起恼火。他想到了一个人。
樊进仁接到宋博的电话,有点意外。
《新华大时报》出了小字报,这事他早就听说了,当他知道自己也上了A4纸时,还破天荒地笑出了声,冲着墙壁,他说了几遍“太刺激了!”他觉得大报的人还没忘记他,觉得自己在报社还算一个风云人物,这感觉很爽。他也断定,小字报是有所指的,他自己不过是个小配角,还可能,就是有人拿他故意混淆,或者,让他当个见证人的角色也不一定。
所以他一点也不恼。
樊进仁不认为自己在大报有什么仇人,他认为这是有人对社领导不满,有的目标是直指宋博。以他对宋博的了解,他断定,宋博一定不会甘休,死活也得翻找出这个人来。报社的人也都会猜测,到底是谁干的?
想到这个问题,樊进仁心跳突然加速,有些打鼓。
樊进仁担心的是,报社的人,大都知道他和宋博曾经关系紧张,要是大家把制造那几张A4纸的目标,锁定在他身上,或者说宋博把目标锁定在他身上,那他就是跳进黄河也难洗清自己了。
我当初有理由恨他,可如今我没理由啊!樊进仁不由得替自己辩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