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出现了一张《假日》周刊,但是那个《假日》周刊,除了内容和《新华大时报》的《假日》周刊完全不一样外,刊名、刊号,上级主管单位和主办单位,版权页上的所有人员名单,全都一模一样,总编辑王伦的名字,一字不差。
看到那张《假日》周刊,王伦快疯了。
那是一张看上去五彩缤纷的纸,花里胡哨,图片占据了很大的版面,并且都模糊不清。用王伦的眼光审视,就是颜色混乱,毫无色彩的美感,完全破坏了色彩应该的美化点缀,用一个略显专业的眼光看,可以说惨不忍睹。
王伦还看到一段文字,是某大牌明星和一个狗仔记者的对话。狗仔记者端着相机跟踪大明星,结果没有拍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就发狠,说一定要拍到床上。大明星被气着了,于是就大骂,说你比追戴安娜的狗仔还狂,还牛逼,英国狗仔队最多拍到人家一起游泳,你他妈的更壮志凌云。
王伦也大骂,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堂堂的《假日》周刊,生生被糟蹋成不良小报了。
据说,那张《假日》周刊已经存在半年多了。王伦掐指一算,正好是他和曾有万合作开始的时间,也就是说,那个曾有万,胸中早有了预谋,几乎是在同时,这边和他谈合作,那边已经开始操练了。
王伦没想到,曾有万的真正目的,还真是奔着做文化人去了,他还真是个热爱新闻事业的煤贩子,只不过玩了个借鸡生蛋。王伦气得想骂人。
王伦第一个想骂的就是樊进仁。他给樊进仁拨通了电话,樊进仁那边刚把电话拿起来,王伦就怒吼了一声:“过来!”樊进仁给吓了一大跳,完全摸不清头脑,不知道王伦哪根筋搭错了,他还没听过王伦这么失态的吼叫。
扔下电话,樊进仁虽然不知道王伦为什么吼叫,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虽然还是摸不着头脑,但丝毫不妨碍他的怒气油然而生,可以说樊进仁是非常生气。樊进仁也在心里吼叫,我虽然是你的副手,但我好歹比你年长几岁,比你早吃这碗饭几年,你一个小屁孩儿,竟然跟我这么吼叫,吃人啊你?我干了什么了你这么吼我?你个屁孩儿,没规矩!老子过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爬呢……
樊进仁一脸不快地走进王伦办公室,王伦不在。
心里骂着“你个屁孩儿”,樊进仁提溜过一把椅子,往王伦办公桌对面使劲一蹾,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
顺着自己气哼哼的视线,樊进仁看见了一张报纸,那张报纸摊开在王伦的办公桌上,几乎覆盖了整个桌子。樊进仁看见了《假日》周刊几个字。第一眼,樊进仁觉得有些异样,觉得这个《假日》周刊样子有点陌生,是色彩?字体?还是版式?到底是什么地方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慢慢出现,樊进仁稍加定睛,就断定这张《假日》的版式版面,的确跟过去很不同,可是什么时候改了版面?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一瞬间的工夫,樊进仁还不能迅速判断,于是他就凑过眼去,仔细看了几眼,这一看,樊进仁看出了一身冷汗。
他很快看出来了,这张《假日》周刊不是他们的《假日》周刊。确定了之后,他再翻看,居然在版权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副总编辑樊进仁,他坐不住了,呼啦一下从刚刚坐稳的椅子上起身。樊进仁立刻明白了王伦的怒气从何而来,于是他的怒气也迅速转换了方向。“这造假分子也太太太……猖狂了!竟然敢造一张报纸?一张……张……有着响当当上级主管的……的报纸?”樊进仁愤怒得语无伦次。
这是谁干的?
所有人都在想一个问题。可王伦不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分析,他几乎不用分析。这份报纸来自山西,是《假日》周刊的一个热心读者发现的。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个人最可疑,他怀疑,不,是断定,就是这个人干的。
疑点全部集中在了曾有万身上。他来自山西,那是他的根据地,曾有万自己总这么说,山西是他的根据地。“对对对,曾有万,就是曾有万。”樊进仁一听,立刻附和。“你还好意思说!曾有万不是你领来的?”王伦一听来了气,恨恨地说。
王伦这么一说,樊进仁也明白了王伦为什么对自己吼叫了。他赶紧申辩说,曾有万怎么是我领来的啊?明明是你朋友……王伦一听更来气,干脆指着樊进仁说,你敢说他不是顺着你摸进《假日》来的?那次我朋友的饭局后,我连那个曾有万的名片都没拿,我丢在饭桌上没拿!后来他来周刊几次我也没见,不是你说你替我接待的吗?还说他实力雄厚诚心诚意?樊进仁一听也急了,说那后来也是你自己……
“够了!”王伦根本就不容樊进仁再申辩,气呼呼地打断了他。
王伦对假《假日》周刊的事情,第一反应是不能跟大报主动汇报,跟大报方面就装作不知道,他得先找到曾有万,把事情了解清楚,如果是他干的,赶紧和他私下里把事情解决,争取在大报知道之前,把事情悄悄解决掉。
可是王伦还是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低估了一个坏消息的传播速度。
很快,还没等他联系到曾有万,把事情弄个究竟,乔华邦的电话就已经到了。乔华邦让他立即到大报去,多一句话没说,乔华邦就把电话放下了。
很快,《新华大时报》会同《假日》周刊,迅速派出了联合追查小组,急赴山西进行调查。可是,十几天后,调查组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们根本找不到那个《假日》周刊,尽管满大街的报亭报摊都在卖那个《假日》周刊,可人家报纸上印的地址是北京,是你《假日》周刊的地址。翻开那个《假日》周刊,版权页哪一个内容不属实?主管单位、刊号、总编、副总编,名字都是真的,你要说这个假《假日》周刊违规违法,实际上就是在说你这个真《假日》周刊违规违法,理由很简单,因为是同一家报社,同一张报纸。
调查组也根本找不到那个曾有万。人家不是骗子,人家确有其人,但是人家就是不见你,人家说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假《假日》周刊,人家还说我投了钱给你们,你们没给我什么回报,我不说你们骗我钱,你们还说我骗你们,人家反而很生气。你非说要见面,非要当面对质,人家干脆就“不在服务区”了。
更可怕的是,那个《假日》周刊并没有停止出版和销售。整个山西、陕西、内蒙、青海几个西部省份,卖的《假日》周刊都是那个假《假日》周刊。真正的《假日》周刊根本看不见。这些假的《假日》周刊从什么渠道来的,是什么人在办,你完全无从下手查找。一问,报亭摊主们都说,是有人送来的。再问,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曾有万,胆子实在太大了,居然办假《假日》周刊,还玩了个自办发行。
王伦拍着桌子说要告,人家地方有关人员上网一查,说刊名刊号都是正规的,我们查什么?难道要我们一个报亭一个报摊地去查问?你说那是骗子,骗你们的刊名刊号,这事得新闻出版监管部门管。再说,一个人要是成心骗你,无影无踪地,让我们怎么查?你们都找不到人,我们到哪找去?就是找到了,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人家办了这个《假日》周刊,人家推个干干净净,你能拿他怎么办?你知道现在找证据有多难吗?想查印人家的印制点,你得担着风险派卧底!弄不好还会伤了我们的人!制假分子有多猖狂你们知道吗?你不是说那个曾有万是你们的副社长吗?到时候人家说自己也是受害者,说我们诬陷,我们倒成被告了。
最后人家说,你这是家务事,你还是回家自己处理去吧。
《假日》周刊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尴尬,对手就在眼前,可对手却像个鬼,你看不见摸不着,有力量也够不着,任这个鬼在你身边鬼哭狼嚎地惊扰你,旁人还以为是你在叫唤。
当初王伦看曾有万没有提出过分要求,虽然也纳闷曾有万的目的,但这个纳闷,终究被心里的那份庆幸赶走了。王伦小看了曾有万,人家跟他玩了个暗渡陈仓。
明明知道被曾有万玩弄了一把,王伦还是死活想不明白,既然你要骗,直接盗用《假日》周刊的刊号刊名就行了,干吗还要多花那二百万呢?如果不是这次被发现,按照约定,来年你还得投入二百万?这又何必呢?这么做值吗?
冷妍告诉他,人家花钱买了个真身份,你说值不值?在你《假日》周刊的版权页上,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副社长,你能说印在《假日》周刊上的头衔是假的?这个身份,就足够他好好招摇一阵子了。
王伦彻底无语。
由于假的《假日》周刊占据了部分西部市场,导致《假日》周刊在部分省市的发行量大幅下降,尤其是零售的自办发行渠道,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很多零售商不明就里,把假《假日》周刊当真的卖,还有的明明知道是假的,也装作不知道,就是因为假的《假日》周刊哗众取宠的低俗报道,的确吸引了一部分人的眼球。
不仅如此,那些日子,《假日》周刊编辑部,不断接到投诉电话,不明真相的读者说他们登的广告是虚假的,质问堂堂《假日》周刊怎么能登虚假广告。还有读者直接说《假日》越办越低俗,印刷质量也越来越低档,编校质量更是名不副实,错字很多,图片都是模糊的。
编辑部的人抱怨,说天天解释,说那是假的假的,不是我们办的,说得嘴皮子都疼了,简直烦不胜烦,都干不成正事了。有时候电话响,大家都不动窝,谁也不去接电话,惹得周冠军起急,冲编辑部的人说软话,说求求你们接电话吧,别耽误了正事啊。不接电话谁给我们《假日》正视听啊,人家真以为我们都畏罪潜逃了呢!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一次,《假日》周刊的根本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最大的问题,不是被人误解,被人盗取利益,严重在于失去了对国有资产的控制,使《假日》周刊的无形资产,出现严重的失控,不仅没有使这个无形资产形成很好的控制力和影响力,还对现有的影响力,造成了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甚至牵连了形象良好的大报。
这是乔华邦的结论。
乔华邦跟王伦谈话时,还严肃地对王伦说,舆论控制,对一个媒体来说,一直是一个非常尖锐的话题。《假日》周刊被假冒,就意味着失去了舆论的话语权,意味着把一个媒体至关重要的舆论控制权,交给了市场中的利益分子。这个问题不仅是对转制为企业的新闻媒体,即使是事业体制下的媒体都是至关重要的。一份报纸,要想真正在市场上生存下去,一定要注重自身的公信力。试想,作为一个媒体,如果公信力丧失了,读者不再相信刊发的内容,他办的报纸还卖得出去吗?如果卖不出去怎么生存?你以为《假日》失去的仅仅是利益,失去的仅仅是面子吗!
乔华邦的话很重,这个结果也很严重,这个结果王伦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身为一个资深媒体人,王伦何尝不知,由共产党控制舆论是媒体保持公信力的前提。一旦这个前提发生改变,舆论由某个利益团体所控制,他们首先满足的,是他们自己的经济利益的要求,甚至,还会是有利于他们自己舆论的要求。如果这样,这个新闻舆论的公信力必将受到质疑,也就是说,《假日》周刊的公信力受到质疑。有一点王伦很清楚,新闻出版无论怎么改革,党管笔杆子这个前提不能丢,这是有底线的。
想到这一点,王伦不觉冒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曾有万当初的狮子大开口,完全是个烟雾弹,这个煤老板虽然算不上文化人,但绝对不缺精明。
曾有万的确是早就算计上了《假日》周刊,他先来个狮子大开口,完全是一种故作姿态,因为他很清楚这会遭到拒绝。果然,在《假日》周刊既要拒绝,又万分不舍的半推半就中,他逼着《假日》周刊一点点把条件往下压,他也爽快往下降,显示出自己的大度和理解,似乎是给了《假日》周刊充分的礼让。他就是要让《假日》周刊以为,他们遭遇了一种庆幸,然后,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这个机会。
一切都没有出乎曾老板的预料。《假日》周刊窃喜地接受了他的合作,曾有万似乎都能看到王伦心里偷偷地笑,当然,他也偷偷地笑了。
二百万对曾有万不是个大数目,甚至抵不上他在北京购置房产的几个卫生间,但对《假日》周刊来说,二百万是可以办大事的,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是个即使省吃俭用的捉襟见肘,也不见得能够拥有的数字。曾有万似乎早已经透视了《假日》周刊的这个尴尬。
身为一个个体煤老板,曾有万也被卷入了整合的风潮。当几千个私人煤矿被政府整合,那些煤老板手里几百上千个亿的资金,不得不退出了煤焦领域。这么多的资金,不可能长时间都攥在他们手里,必然会有个新的流向。一批关了矿的煤老板,已经陆续进入了养殖业、旅游业、房地产业等。
曾有万手里也攥着十几个亿,彻底退出了煤焦市场后,他也在寻找着新的投资方向。
看到《假日》周刊的时候,对文化人的念想一下子泛了上来。拥有一家报纸,当一回社长总编的想法,立刻充满了曾有万的大脑。并且,他还坚定地认为,这个想法很容易实现。因为他相信,他手里的人民币,是既坚挺又有力量的。
于是,他顺利地用二百万给自己置了一身行头,《假日》周刊副社长的头衔,真实地摆在他面前,当然,也可以真实地摆在任何人面前,从此,他这个浑身煤味的煤老板,摇身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文化人。一个文化人,并且有钱,这是个令人艳羡的地位。
曾有万如愿以偿,他终于扮上了。那些日子,他深深感到,扮上的感觉真好。一切事实都证明,他曾有万没有理由不这么做,因为事情实在是有点容易,容易得出乎了他事先所有的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