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似乎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
《假日》副总编辑办公室,捧着大茶杯,闭目养神的樊进仁,也在悄悄地为自己庆幸。
周刊遭遇刊号被盗之初,宋博曾经问他,说你还不趁热打铁?他当时没听明白,就问宋博,趁什么热?打什么铁?宋博说,你不觉得应该趁机拔掉那根刺?樊进仁这下听明白了,宋博说的那根刺,是王伦。宋博知道王伦不待见他樊进仁,他也有点反感王伦。
宋博的猜测没有错,樊进仁心里一直很讨厌王伦,觉得王伦总是阴阳怪气的,他脸上虽然总挂着笑,可他笑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心里是阴沉的,看着总是叫人不那么舒服。不仅仅是那张脸,王伦说话办事也叫他捉摸不透,嘴上说左,你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到底是左还是右。跟这种人朝夕相处,樊进仁总得提着心。
樊进仁一向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示人,还喜欢说自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宋博曾经挖苦他,说你以为无赖好当呢?光脸皮厚就行了?那得有蚂蝗的钻劲儿,牛皮的韧劲儿,野马的闯劲儿,还得有飞蛾扑火的狠劲儿,你都有吗?樊进仁一对照,还真不服气,觉得自己挺全面的。
樊进仁之所以跟王伦提着心,因为在王伦面前,无赖都不那么好当。
所以,这回樊进仁要庆幸。《假日》出这么大事,王伦算是待不住了,他要是走了,樊进仁再也不用提着心提防着谁了。他就对宋博说,还用我拔他吗?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拔脚走人,还等人家拔他啊?宋博说是啊,他要是自己拔脚走人了,现成的一个大萝卜坑,都不用你刨了,这不是你再上一个台阶的大好机会吗?还不赶紧活动活动去。
樊进仁这回,总算是真听明白了,宋博这是撺掇他去大报跑跑,就是挨个找找社委会成员们交交心,争取取而代之,坐上《假日》周刊总编辑的位子。
宋博的撺掇,樊进仁挺感激,至少宋博没打击他,说他不够资格,至少也没积极推荐别的人。可是这回,樊进仁的自知之明却油然而生,他跟宋博说,自己很满意目前的现状。
樊进仁自己也没搞明白,自己突然这么不思进取,是怎么一回事,满意现状?好像不全是,那么是怕了?或者有点犯懒?
要说王伦的离开,对他的确是个好机会。宋博跟他掐着指头数了数,大报那边还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接替王伦,再说,这几年《假日》周刊总是出事,从魏晓东到王伦,按说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领导眼里的能人,可最后都弄得灰溜溜的。尤其现在这风口浪尖,谁还愿意到《假日》周刊来?别人不愿意来,他樊进仁一争取,或许就顺理成章了,还落个临危受命的好名声。
可是这回,樊进仁谆谆告诫自己,万万不可犯糊涂。瞪着眼睛看了几个月,他认为自己看清楚了,《假日》周刊的压力前所未有,未来很不明朗,前途相当迷惘。如果这时候接手《假日》周刊,就是接过了一块从火炉里刚掏出来的山芋,虽然好吃,但绝对会烫伤人。樊进仁真有点怵。
樊进仁不想被烫着,所以他表现得很有自知之明,他必须表现得有自知之明。
当《假日》总编辑,樊进仁真的很发怵。
别说现在,就说前几年,他一直在《假日》周刊工作,前面跟着魏晓东干,给魏晓东当副手,后面又跟着王伦干,给王伦当副手,他很清楚这活儿不好干,是个操心受累也不见得有好处的活。这种光操心受累,却没什么好处的活,樊进仁是不会抢的。他还觉得,当一把手责任太重,远没有当个副职这么逍遥自在。
在副总编辑的位子上,樊进仁已经相当习惯了,高兴就多干点,不高兴就当甩手掌柜,日子很自在。一想到要没日没夜地操心受累,他的身子骨就开始犯懒,浑身上下就开始隐隐地准备疼,太阳穴就要拼命蹦跳,脑仁就要使劲发胀……总之,从心理到生理,就开始出现积极反应。
樊进仁语气肯定地对宋博说,没我的戏。随后又说,我是没戏,但我很关心谁有戏,这很重要。紧接着他转而又问宋博,你有没有什么消息啊?谁能来?
当时宋博没言语。看宋博的反应,好像他真的没什么消息,樊进仁心里还嘀咕,都这时候了,向来消息灵通的宋博都没消息,很不正常啊,看来真没人愿意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一个烂摊子,我更不能接了。
冷妍来到《假日》周刊,让樊进仁既意外又惊喜。意外的是,事先冷妍对此毫无表现,没见她对《假日》周刊有更多的关注,更没听她流露过。如果在大报没啥不顺当,谁愿意到周刊这个小地方来?冷妍可是《新华大时报》的大笔杆子,一个吃香喝辣的大记者,一个手中有点小权,身边有些朋友的滋润女人,不守着那份潇洒,跑到周刊来干什么?
除了意外,樊进仁也很惊喜,惊喜的是,他和冷妍曾经有过三剑客的经历,算是有交情的人,来一个有交情的人,总比没交情的强。
宋博这次狠狠打击了一下他。说你别以为你跟人家打了几回牌,你就是人家的牌友了,人家就能把你当自己人了,还梦着三剑客呢?你醒醒吧,你忘了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冷妍又臭又硬?你现在把人家当亲人了?就算你把人家当亲人,人家不一定把你当什么呢。
樊进仁不在乎冷妍把他当什么,樊进仁就是觉得很庆幸,不光庆幸,他这回还对冷妍充满了感激之心。
因为冷妍留下了他。
冷妍能把他留下,樊进仁是感恩戴德的。
樊进仁很清楚,冷妍是临危受命,临危受命的人提的要求,一般领导都会答应。要是冷妍不想留他,让他和王伦一起离开,他断然是留不下的。冷妍不光留下了他,还让他依然当他的副总编辑,并且还表现得挺信任他,给他肩膀上又搁上了不少重任,给他派了不少活,一点也没有让他坐冷板凳的意思。
要在从前,樊进仁一点也不排斥冷板凳,甚至对冷板凳有几分喜欢,少干活就少担责任,少担责任就少犯错误,少犯错误就少有烦恼,既没责任又没烦恼,钱还不少拿,这样的冷板凳,令他相当期待。可是自从《假日》周刊出事,他就开始害怕,特别害怕自己屁股底下的板凳不热了,变凉了。当初,经历了副刊改革失败后的冷板凳,樊进仁算是尝到了下岗的滋味,也算明白了一个事实:一个你呆了十几年的单位,一个你可以称之为元老的单位,照样可以把你晾一边,照样让你没活干,照样会面临下岗的危险境地。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虽然是个资深记者,可是离开了这个单位,谁还会把你的资深当回事呢?更何况,现在满世界的资深。
可以说,樊进仁现在比报社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担心自己屁股底下的板凳。
冷妍没嫌弃他,樊进仁真有点忍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再遇到宋博挖苦冷妍,他的腔调就有点护主子的意思。宋博就说他,你别这么感恩戴德的,冷妍留下你,就是个意外。樊进仁却说,你说的没错,我总是在意外里,一个意外,又是一个意外,我都快不适应意料之中了。樊进仁的话,倒把宋博弄意外了。
除了感激,樊进仁还有了一种冲动,他特别想跟冷妍掏回心窝子。他不光这么想了,并且也付诸了行动。
有一天,樊进仁态度极其热情的,并且是有意的,和冷妍聊起“A4门”事件。樊进仁当时是这么跟冷妍开头的,他说,你这样的人,有能力有魄力,早就应该出来了,派你到《假日》来,那是领导对你相当的信任啊!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进大报社委会,就能进入报社核心领导班子。冷妍当时没接他社委会和核心领导班子的话茬,却跟他开了句玩笑,说你把我举这么高,想摔我啊?我看我们还是把手里的饭碗端稳了吧。樊进仁一听冷妍说“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一刻,他的确真真切切地觉得,冷妍把他当自己人。
樊进仁当时有点兴奋,就凑过去兴奋地点拨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你看看那个“A4门”,其实就是社委会的威信严重下降,员工对他们意见太大,那叫群情激愤啊,大报班子难道不该换换血了吗?冷妍说那也叫提意见啊?樊进仁一看冷妍终于接了他的话茬,终于要说说“A4门”了,就赶紧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问,那你说,大家反映问题有毛病吗?冷妍说,反映问题很正常,一点毛病没有。樊进仁松口气,说没毛病吧!我就知道你会赞成,你是女侠嘛,大侠最爱干的,就是仗义执言。
可冷妍接下来的话,让樊进仁心潮开始起伏。冷妍接着说,反映问题没毛病,但是反映问题的渠道有毛病,要选一条比较干净的渠道,你说是不是?樊进仁一下子语塞。他没想到冷妍会这么问他。
冷妍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樊进仁不能确定,但有一点味道他听出来了,冷妍很反感“A4门”的做法,至少极其不赞成。探出这一点,樊进仁心里有点发紧,突然感觉手心发潮,好像还出了一些虚汗。他没敢再言语,怕弄巧成拙,再惹怒了这位女侠式人物,弄得自己不好下台。
樊进仁原本是这么盘算的,“A4门”是发生在报社的一个尖锐的事件,如果冷妍能就此和他展开广泛的探讨,那绝对就是一种自己人的交流姿态了。另外,他也想趁此探探冷妍的虚实,看看她到底是谁的人,是愿意乔华邦继续主持工作呢,还是希望别的什么人当社长。樊进仁知道冷妍交际深广,说不定能透露一些上级部委对报社社长人选的意图呢。就算冷妍什么也不透露,至少也能够说明一点,他和冷妍之间,已经比较志同道合了。现如今,樊进仁非常想和冷妍志同道合,哪怕是看上去显得志同道合。
可冷妍的言语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甚至听上去,远和冷的意味还要更多一些,这多少叫樊进仁的心情有点灰暗。
这次掏心窝子,以无果而告终。
对冷妍,樊进仁始终心情很复杂,跟在她身后,想近近不了,想远又不甘心。但是有一点他确实很清楚,那就是他现在别无选择,他必须跟着。
有时候,手捂着胸口扪心自问,樊进仁也承认,冷妍是个刀枪不入的女人,什么恭维、讨好、拉拢,实际上全都不奏效,真叫一个冷,想和她玩志同道合,就是找自卑。他也承认,冷妍虽然是女人,可的确不是方晴雨那样爱慕虚荣的轻贱女人,也不是李春红那样有奶便是娘的势利女人,更不是周围围那样依靠背景的运气女人,显然,也不是一个自甘平庸的普通女人。
一想起那个“A4门”事件,樊进仁不由得又对冷妍心生佩服。冷妍到《假日》周刊任职,可以说是从“A4门”事件中夺路而逃,能在这样一场漩涡中顺利出逃,并且还得到了提升,完全称得上胜利大逃亡。
冷妍太深了!
不过,冷妍能把《假日》周刊办成什么样,她能给《假日》周刊带来什么?樊进仁还要拭目以待,他觉得,把《假日》周刊领出沼泽也许不难,但是就此走向一条宽阔大道,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办报这条道,眼看着越来越拥挤,各路神仙挥叉舞刀,恨不得旁人都快快闪开,冷妍一个小女子?要想夺得一条生路,除非她有三头六臂。樊进仁很想看看冷妍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尽管遭遇冷妍的不冷不热,樊进仁依然坚定不移地认为,站队是有艺术的,当形势所迫必须选择队列时,切忌模棱两可,更忌拖延不决,否则日后两边都不待见你。
此时,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冷妍。
想得入神,樊进仁想喝口水,却把手里的茶杯举过了位置,凑到了眼镜上,杯子里的热气弥漫上来,他眼前一片迷雾。
耳边听见魏晓东的声音,魏晓东跟旁人说话,脚步声也进了门,他模糊看到了一个人影子,知道魏晓东走了进来,并且还把一沓什么东西放在他桌子上,问他:“琢磨什么呢?”
樊进仁眼镜上的水雾没顾上擦,就眼前迷茫地顺嘴说:“我琢磨点事,琢磨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