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乌泱了。”周冠军态度认真,还似乎极度认可地点头说,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围在讨表扬。
“没想起一个需要特别感激的人?”周围围的脑袋越来越歪。
“哦,想起来了,有一个……”周冠军忽然一激灵地说。
“谁?是谁?”周围围歪着的脑袋,一下子立正了,支楞着冲周冠军问。
“上级某部委里某一个老头……”
周冠军话音刚落,周围围的小拳头已经雨点般地捶过去。
“我没说错啊!某上级……肯定有一个老头,他说这篇文章好……在我那篇文章上画圈圈……要不然……”周冠军一边躲拳头,一边急急地解释。
周冠军说的绝对是心里话。
要不是上级某部委发文,他的那篇文字,就是登载了头条,在报社也听不着啥响动。就算报社个别领导肯定了这篇文章,也不过几天而已,很快他们就不会注意他了。《新华大时报》百十来号人,记者编辑一大堆,每天见报的文章大大小小几十篇,领导们注意不过来。更何况他一个无名小辈。所以他无比地感激某部委的“某老头”。
只是周冠军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某老头,居然和周围围有关系,并且日后,和他也有了关系。只不过,周围围和他一样,也是浑然不知。当然,那个某老头,自己也不知道。
周冠军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拿到硕士学位后,就顺利地进入了这家大报。因为专业对口,又是名校,他当年的求职之路,顺利得让他不敢相信,不知道暗地里掐了多少回自己的大腿。
报社有招收应届毕业生的进京指标,所以他不光解决了工作,还解决了户口,拿到了很多毕业生梦寐以求的北京“绿卡”。他的同学们,有的虽然找到了单位,但户口问题解决不了。有的给解决户口,但单位很不理想,专业相去十万八千里。有的甚至还在北京漂着,满世界找工作,一切都没着没落的。
还有一件事情叫周冠军很是窃喜,那就是报社居然有宿舍。
这在北京的新闻单位可不多见。他的那些进了大大小小媒体的同学,都在租房子住。单位位置好的,在什么二环三环的,附近房子租价就贵得吓人,刚工作的小青年,兜里没多少人民币,没几个人舍得租。想租便宜一点的,不是地下室,就是四环五环以外,地下室阴暗潮湿,远的地方上班像打仗,不仅要在公交地铁里当贴饼子,还要一路狂奔。要么就得和人家合租,花了钱却买一个公共场所,基本上和学校住宿舍差不多了。
报社提供的宿舍,虽然不过是一张床位,房间的条件甚至还不如大学宿舍,但是周冠军挺满意。他很清楚,这叫他暂时免去了花钱租房的多余消费,还免去了奔波的劳顿,更叫他开心的是,整天上班下班都在报社大楼里,报社的电脑全天候,用起来实在方便,又让他省了一笔。
理想的工作,安定的未来,一切都叫他喜不自禁。
周冠军是个聪明人。
一到报社他就很低调,自己傲人的教育背景,自己得意的实习经历,自己曾经的头版头条,统统都闭口不谈。他知道,像这样老资格的大报,强龙实在太多,并且那龙那虎,个个都不屑于藏着,随便一个老编辑老记者,你一打听,都打听出一身惊悸来,出身各类名校的,家世背景很唬人的,得过范长江大奖的,出过一堆专著的,写过无数名人专访的,玩过重大题材报道的,和部以上高层领导可以打招呼的……
周冠军丝毫不敢轻慢,任何一个从他眼前走过的同事,更何况,人家带着高傲神情,给他的都是一副措置裕如的从容表情。他见人就赶紧叫老师,生怕人家觉得他不知深浅。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稿子,被人家编辑大笔一挥,弄得七零八落,他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却站一边使劲点头。
报社对每个记者,都有完成定额的硬性要求,按照职称高低而定。每个季度,他这个助理记者,要完成二万四千字的任务。周冠军不怕写,甚至是很能写,每个月八千字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可怕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任务不是以你写了多少字而定,而是见报的字数。
当助理记者的时候,周冠军面临着一个巨大煎熬,这个煎熬就是,自己熬了几个通宵写完的一个几千字的大稿子,到了编辑手里,就可能变成千字左右,甚至几百字,也就是说,要想完成八千字的定额,他必须得写几个八千字,甚至更多。
更叫他煎熬的是,自己的辛苦劳动被缩水也就罢了,但可能瞬间就变成了零,自己的聪明智慧,也许一眨眼就被否定了,自己的好想法妙思路,弄不好一盆凉水过来,很快就给灭了。尤其让他无比难受的是,这一切,他还无处申诉。
周冠军是个有想法的人。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喜欢当记者,他几乎是不分上下班地琢磨选题,他不满足于参加发布会,跑一些没什么分量的消息,他很想多做一些深度报道,写一些有重量的观察性的文章。
报社有两个人,叫周冠军很佩服,一个是要闻部主任魏晓东,一个是记者部主任冷妍。
周冠军没进报社之前,就看过魏子散布在各大媒体的杂文专栏,那些文字,精致深邃,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魏子的国学功底,让周冠军内心折服不已,他一直以为,魏子是个年过半百的人。到了报社,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才知道,那个如雷贯耳的杂文家魏子,居然就在自己身边,并且很不老,尽管大家都叫他大师。这个人就是魏晓东。
注意冷妍,是通过那些总是占据头条位置的深度报道。他惊讶,一个个头矮小,看上去如此普通的女记者,内心却有着令人惊叹的思想力量。不光选题抓得准,观点立得稳,出手还非常狠。文笔精彩到位,并且足够犀利。他听很多年轻记者,私底下叫她大侠。
当然,这些佩服都是暗自的,周冠军从来没跟人说过,尤其没跟魏晓东和冷妍说过。
想上头条!要上头条!周冠军为此,觉都睡不踏实,做梦都梦见自己的文章上了头条。周冠军深以为,头条,那是一个高地,是一个好记者,必须努力占据的高地。
但是,他屡屡失败。开始,周冠军还以为是自己的策划的确不周全,自己的思路就是有问题,一些自认为不错的选题屡屡被枪毙,那可能就是自己自以为是了,就是自己缺乏经验。可是后来,他就慢慢看出了端倪。
自己的稿子被删减被枪毙,显然不单单是质量问题。一张报纸就那些容量,每天就八个版面,除掉广告,实际的字容量,也就剩五六万字,报社那么多记者编辑,每个人都有定额要完成,你一个小记者,给你几千字的版面,别人的稿子就得给你让地方,那别人不是别人,可都是老记者老编辑,可以说在报社,但凡是个记者,都比他周冠军有资格。
看出端倪的周冠军,很煎熬。
直到实习记者周围围,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冲他叫了声周老师,他的煎熬生活,才算是体味到了一丝丝香甜的滋味,尽管也就一丝丝。
五六年下来,周冠军终于也熬成了别人的老师了。那一瞬间,他心里一阵酸一阵甜,酸的是,几年间缩头缩脑当学生的不甘,现在终于找回了一些平衡,虽然不过是一个刚进报社大门,两眼一抹黑的小姑娘,但这也足以叫他心理平衡一下了。甜的是,这个叫周围围的小姑娘,长得实在甜美,圆圆的脸上,镶着一对大大的圆眼睛,一笑,两个圆圆的小酒窝。还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都姓周。
周冠军认认真真地带着这个小姑娘。他从零开始地教她,怎么写消息,怎么找选题,怎么选角度,甚至连怎么填写稿费单子,电脑内部系统出了问题该找谁修,怎么和上下程序衔接等等,都耐心地一一指点,简直就是手把手。旁的实习生都很羡慕周围围,说她福气好得叫他们眼绿,遇到一个好师傅。
说实话,那时候,周冠军对周围围没什么私心,他这么手把手地教,完全是因为自己当初的境遇。
周冠军刚进报社的时候,人事处的人把他领到当时的记者部副主任王伦跟前,然后王伦又把他领到一张桌子跟前,就没有然后了。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张桌子的模样,桌子上堆满了报纸杂志,和一摞摞乱七八糟的旧稿件,几乎把电脑淹没,电脑荧屏上污迹斑斑,桌子底下,也堆满了报纸稿件,坐在那张脏兮兮的椅子上,他的脚左突右挤,才算在地上落稳当了。
当时他想找块抹布收拾一下桌子,环顾四周,办公室里七八个人,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哪怕过来问问他姓什么,怎么称呼。满屋子的人,似乎都在全神贯注,全神贯注得叫他害怕,叫他心里发冷。他当时还善良地以为,可能是工作太忙太紧张,大家都必须全神贯注,后来他知道了,报社的人,对新人从来如此,用全神贯注视而不见。
没有人带他,更没有人手把手,他是跌跌撞撞开始当记者的,不知道眼睁睁走了多少弯路。那段时间,他嘴上起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燎泡。
周冠军是不忍心,看着一个小姑娘受那种煎熬。
后来,他隐约听说了周围围的情况,知道人家小姑娘很有来路,人家管上级某部委一个局长叫舅舅,据说还是亲舅舅。自那以后,他就有意识地疏远了人家,他不想被人说闲话,背上一个巴结的嫌疑。周冠军没想到,周围围却并不想和他疏远。据周围围后来自己说,他入了她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