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知声病好后，老觉得有一件事没办，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今天终于想起来，记得高烧的晚上，发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境现在还很清晰。梦里有些事情一定要问一问外婆。
梦里，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男的穿着一件白衬衫，上衣口袋别着两支笔，女的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男的叫女的“小雨”。向知声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又好像不认识，他们楼上楼下地走了一遭，然后站在客厅的博古架前，把向氏的产品一样样地看，看完了对向知声说，我们有东西给你，带你去看，向知声说，好，你们等我，我换了衣服跟你们去。向知声换了衣服下来却不见了他们。追到门口，看见曾一桐，问刚才俩人你看见了没有？曾一桐说，没别人，是你爸爸妈妈，他们说出远门了，没空了。向知声想爸爸妈妈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一早起来，一边做操，一边给外婆熬粥。做好了她最爱吃的荞麦芥菜粥，等着老人家起床。外婆好像心有灵犀，早上八点准时起床。婆孙二人吃了早饭，就到院子里散步，院子里当年向时厚刘丹青顺着围墙栽下的竹子长成了一丛一丛，刘唐旭顺着竹子铺设了一条小道。在这条绿**上，外婆给向知声讲爸爸妈妈的事情，讲人生的道理，讲故事，讲有趣的事，陪着她慢慢长大。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太阳很好，有微微的风，向知声挽着外婆的手慢慢地溜跶。
向知声对外婆讲她病中的梦。讲到一半，外婆说我们回屋说。
在客厅里，外婆目不转睛的看着向知声讲梦，一句话不说。讲完，良久，外婆说话：“是他们，是你爸爸妈妈。‘小雨’是你妈妈的乳名。”
向知声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猛地抓住外婆的双手。
外婆让她坐在身边，说：“害怕了？所以你要好好地，要不然，哪天我走了，放心不下也会回来看你。”
向知声努力使自己定下神来。
向知声曾粗粗地读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想，还要回去再读一遍。梦里见到了从来没见过的人，神奇之事如此不可思议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老弗如何解析。
外婆道：“说从来没见过好像也不准确，你生出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他们，只是那是一种特别的情形而已。”
“那么梦里怎么会有曾一桐？还有，曾一桐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爸爸妈妈？”
外婆无语。
“对了，外婆，那天您为什么问我曾一桐是谁这样的问题？”
“念念，听说均上的柳公子学成回来帮柳大均做事，是吧？”外婆笑笑转移了话题。
“对啊。”
“柳公子的字写得很好？”
“外婆对柳公子的字感兴趣？”
“能欣赏到好字是令人高兴地事情。呵呵，我只喜欢你外公的字。”
“当然了，外公是大家，喜欢的人不少。”
“字在心，心在字，傻孩子，外婆是见字如见人呐……”多少年来，外婆的房间里始终挂着她二十岁生日时外公为她写的“为爱而生”，还有四十岁生日时写的：“春风明月”两个小条幅，还有一幅小楷《过秦论》。有“淘宝”的人知道了，给舅舅出了高价。舅舅说，想都别想，那是我母亲的命。
“外婆您是最牛的大情种。”
“念念，那你就是小情种啰……”
“外婆！”
外婆开始正色起来。
“念念，古往今来，以物寄情的方式有很多很多。但是，重要的是真心，真心无形，而且言传不足，要以心会意……是啊，那天我问你知道曾一桐是谁？你可没回答我。”
“外婆，我知道他是谁，他来我们公司是屈就的。他是——”向知声故意岔开话题。
“念念，那些外婆都知道。”
沉吟片刻，外婆说：“他的心你知道吗？”
向知声没想到外婆会这么问她，本来她是想听听外婆说什么的，外婆问了只好回答：“知道吧。”
“知道什么呢？说准确一点啊。”
“外婆，我知道的。您说，您说说看，我想听您说说。”
“你要告诉我，你觉得他怎么样？”
“外婆！您先说。”
“念念，你先回答我。”外婆历来是执拗的人，向知声没办法，只好满脸通红地回答：“他很好。”
外婆笑了。
随即收起笑容，说道：“外婆希望，你除了我和舅舅之外，有一个更亲的人，同时也是我们的亲人。彼此依靠、相互温暖的亲人。外婆老了，舅舅也会老的，舅舅这许多年经营向氏确实难为他了，他老早就盼着你快点长大，把向氏交回给你。你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们曾经想过把向氏给人家收购去，你爸爸妈妈给你留下的够你很好地生活了。可是，我们又觉得，你从来没见过父母，向氏又是你们向家多少辈人的心血，是你们向家祖辈安身立命的手艺和荣誉，给别人拿去了，就是把你们家的制瓷历史抹成一张白纸，你向知声原本厚厚的根基从此就变没啦，你对爸爸妈妈的念向也无从抓捉，那是我和你舅舅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向知声给外婆端起水杯，外婆挡下了接着说，“你知道舅舅的理想是什么吧？你舅舅打小受外公的影响，从三岁开始习字画画，他天生对艺术就很敏感，十几岁你外公就教他欣赏和甄别名家的作品，他的眼光很准，他自己的作品也几次在大赛中获奖，已经小有名气。外公经常对他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艺术是人类最高的智慧，是人类的交响乐中最华丽的篇章，只有真正懂艺术的人热爱艺术的人才会是最超脱、霍达的人。外公希望舅舅成为那样的人，就那样生活一辈子。有简简单单的生活，有踏踏实实的快乐。”
外婆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你爸爸妈妈出了意外，你舅舅不得不放下他热爱的一切，强迫自己重新学习。但是他一直跟我说，他那是暂时放一放，等你可以了，他就放手了。现在你回来了，他可高兴了。但是他还是担心你，所以我和舅舅都希望有一个人在你的身边，这个人不仅仅是能帮到你的人，能理解向氏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和你一起也能从中获得幸福的人。”
“念念，要记住，义务和责任是一种约束，有时候这种约束会使人痛苦，而人忍受痛苦的能力是有限的。只有把责任和发自内心的快乐结合起来，才能成为成就大事的力量。”
说到这里外婆停下来，微笑地看着向知声。向知声也不说话，看着外婆笑，随即，婆孙俩大笑起来。外婆笑到眼泪出来，向知声捂住了肚子。
笑完，外婆说话了：“一桐，可以的。”
向知声依然大笑不止：“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不过外婆，您认识曾一桐时间不长，您凭什么这么认定他？不会又是眉毛眼睛嘴巴吧？”
“眉毛眼睛嘴巴明摆着的当然会看到啊，要不要听一听？让你听完了再说我‘以貌取人’。”
“您说，您说。”
“依我看，他的发际干净，面部线条俊逸，眉毛浓秀锋利，说明他很健康，有力量，具备男子汉的坚定和气魄，他的眼睛良善温柔，说明他待人平等真诚，鼻子挺而丰厚，他有亲和力，拥戴和相助的人一定不少，他的嘴巴方正牙齿整齐密实，说明他办事说话审慎，重承诺。他应该是一个刚柔相济而且内心丰富的人。表面看来是这样，不知道你觉得外婆说得对不对？”
以往，家里来了陌生人或者来了和舅舅打交道的人，人一走，外婆就喜欢和舅舅、向知声发些“以貌取人”的议论，他们在笑谈中会提醒外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其实，他们知道，那是外婆除了她的所谓的阅人经验之外，更多的是她对她的孩子们的深深的忧虑，她害怕他们遇人不淑，被人伤害。然而，“笑谈”绝对止于他们三个人，这是秘密，就好像外婆在他们的心里安上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第三只眼。
今天，外婆这么看曾一桐，倒让向知声有同感。
“一桐品貌学识都好。尤其他的脾性对你。重要的是你觉着好就是好。”
又说：“外婆认定他了。”是一副不用置疑的口气。
“外婆，听您的意思您老跟曾一桐比跟我还熟，您认识他也没多久，您真的觉得他有那么好吗？”
“看人看根本。”外婆意味深长地说。
“外婆你看到什么‘根本’了？”在向知声的步步紧逼下，外婆说：“你们认识的时间比我长，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其实在外婆的心里有一句话：“念念，有些事情外婆现在还不能说。”
“外婆，不是他先来我后回的吗？”
“不对吧，念念？”外婆诡谲的点了一下向知声的额头。
向知声猛地惊醒，外婆和舅舅没那么简单，也许他们早就清楚，她和曾一桐是同学，也许曾一桐告诉他们他和她是同学，也许舅舅有意识地使用她的同学……
从向知声的眼睛，外婆知道，今天的谈话对向知声来说只是给了她一个信号，她和曾一桐之间的爱火需要她自己爆发，这个孩子有时候是慢热，她和她妈妈的性情有相通的地方，就是在沉静中期待自己的答案出现，自己给自己答案，别人给的答案不算数。
还有，今天她点了向知声的额头故意给向知声的暗示，可能会使向知声去找刘唐旭，或者曾一桐刨根问底。不过，不要紧，有些事情总归是要给她知道的。
但是她转念一想，还是先不说的好。向知声是冰清玉洁的年纪，视事如水，澄澈透明，纤尘不染。世事洞明皆学问，她还要学习很多东西。
小雨和时厚为什么会出现在念念的梦里？他们放心不下女儿？明天是重阳节，让唐旭带着孩子在他们的墓前，好好地告慰他们……
向知声上楼去了，外婆独自在想。
电话响了，是曾一桐打来的。
“今晚到，好啊，一桐，按我们说好的做。”下楼的向知声听到了外婆后面的话：“一桐啊，让你妈住我们家吧，方便方便，不客气，我们好好说说话。”说完把电话挂了。对有的点愕然的向知声说：“一桐的妈妈千里迢迢来看一桐，我们尽地主之谊吧。”
“外婆，您，一个陌生人住家里不方便吧？”
“一回生二回熟，有共同话题，不会陌生。”
“面没见过你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儿女情长啊。”外婆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外婆，我怕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