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住,还有一小段儿了。”形体老师向几个学员发出施令。
在芭蕾形体教室里,落河正用胳膊肘支撑在地板上,两腿向两侧笔直分开,这个动作主要拉伸大腿内侧的韧带。双腿的肌肉绷得开始微微密密的颤抖,她看到额头、锁骨、胳膊上不断流下的大颗汗珠吧嗒叭嗒滴落到木地板上。两条大腿火辣辣的疼痛,好像在肉体里放了把火,正在燃烧,并且火越来越大。支撑在地下的肘关节稍一松劲儿,练功鞋和木板地之间就会打滑,让已经分开到极限角度的双腿又向下探,已经撑到难以忍受韧带又添了股力,已经无法动弹,只好屏住呼吸,来接受新强度的疼痛。她感到自己像是溺水的人,无助的处于一种边缘的绝境中,但唯一的出路只有忍受、再忍受,直到坚持到音乐停止的那一刻。节奏舒缓清新雅致的音乐似乎永远停不下似的,甚至带有了可憎的感觉。但到了后面,和韧带极限角度的疼痛相对抗的时候,落河就听不到音乐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不仅声音,世界的一切物质存在也都消隐,身旁的学员、老师、网络舆情、旅行、男友、青春、观念、时间……像被黑洞吸纳收尽,连她自己也消隐,此刻只有一件事情:忍受疼痛。腿也不是自己的腿。真实单纯的感受填满了整个世界,容不下任何其他意念。
“好,停。”
可以停止了。
落河试图一点点挪动收回已经麻木的双腿,却无法做到,两腿已动弹不得,她很想让一个人从前面把自己抱起来。她将脸和前胸贴到地上,让腿慢慢的放下来,过了几秒,仿佛已丢失的腿渐渐回到了她身上,她抓着把杆让自己坐在地板上,看到自己脸贴的那一小块木板湿漉漉的。再站起来时,腿部有着的舒爽的延展轻快。
这是芭蕾形体初级课程,多是基础动作的重复练习,一周三次,除去上课时间,平时落河就在屋子里瑜伽垫上练。落河迷恋这项静默的运动,在自身的对抗中,不断试探身体内部极限,拓展生理世界的领域。以坚持不懈的练习贯彻到日常行为中,收获踏实而公平的回报。芭蕾训练成为落河日常生活的支柱和寄托。
“落河,去走廊里歇会儿吧,我的右手已经全麻了。”小绢在QQ上给落河发来信息。
她隔着玻璃向小绢回应了眼神,两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出去。一直坐着的时候未感不适,突然离开电脑屏幕站起来,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头颅沉重得好像脖子已经不能支撑它。
楼道走廊是她们放松聊天的地方,相比办公室,它如一处避风港,可以打开对外的窗户透透气。
这个地段的写字楼从外面看着都很华丽漂亮,楼面由干净明亮的镜面贴成,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它们像一个个骄傲的珠宝闪耀在CBD。但落河在里面感受的是另一番景象:公司窗户不但面向西,而且靠窗的位置均被隔为领导办公区域,她所在的员工区常年处于“暗无天日”的昏暗状态,照明均靠日光灯,进了里面就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虽然办公区域面积很大,但吊顶很低,落河跳着就可以用手够到天花板;空调和电脑共同制造出深沉凝重的“嗡嗡”声,像一个运转的地下车间;中午午饭后,残余各种饭味搅拌着着空调的机器味弥漫在不通风的空气中,充斥着人的鼻腔,直钻大脑。同事的办公桌都不算大,但都穷尽其能的摊满了各种物品,除显示屏外,一摞摞的资料、各种色彩的外卖单、零食、喷着水雾的加湿器、茶杯、镜子……
她俩站在走廊窗边,打开了窗户在深呼吸,清理在办公区吸入的怪空气味。窗外正对着长安街,密密麻麻的车流,像带着不可得知的使命川流不息急速行驶。
“我的右手腕好酸呀,你看,”小绢向她伸出手臂,落河看到她的右手腕被压出一团红印,
“你不用鼠标垫吗?”
“用着呢呀,但也架不住一个动作保持六七个小时。”
“我手腕没什么感觉,觉得肩酸,帮我敲敲,”落河将背转向小绢,“不用这么温柔,力道可以再狠点儿,”她感到自己两个肩头的肌肉变得好硬,只有用大力才能把它敲化似的。
每个月有一项为期10天的网络榜单整理工作,由她俩完成,这项工作由人工+机器完成,人工部分目前尚且无法被完全替代。每个步骤需要十分钟左右的人工操作,而这十分钟的操作要重复进行五百次,两个人配合着共需要10天。小绢感叹,每到这个时候,她俩就变身为机器人。小绢的操作部分用鼠标较多,从她手腕可以得知;落河多是在敲击键盘,两个肩部不自觉的长时间保持着紧张状态。
“我恐怕要辞职了,我受不了了。”小绢这次的埋怨,听起来像真的,“你不是要请年假去玩儿吗,什么时候走?”
“弄完这个项目就走。”
“出去玩儿吧,不然这儿把人都捂得发霉了。设想五年后,我可不想什么舆情分析师!”小绢继续强化自己的离职理由,她在意大利学了两年艺术管理,回国后鬼使神差来到了这个地方,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这儿太教条了,不快活。”
“我觉得有组织的地方都有教条,”落河以换了好几份工作的经验回应。
小绢也默认了。
“你呢落河,打算一直在这里做吗?”
“我换了好几份工作了,觉得哪里都差不多。”
“那你喜欢什么工作呀?”
“不知道,我觉得城市里的大部分工作都像无意义的浮云。”
从窗户探头出去,可以从高处的角度看到一楼餐厅旁池塘,它带着田园的气质落于四处耸立的商业高楼间,前方是拥挤繁忙的长安街,它以冲突的场景搭配出现,像一处慰藉。那天好奇地蹲在水边摸鱼小孩不见了,但那群金鱼还在,正顺着水流成群结队得缓缓向前游进,金鱼和水面共同反射着倒映入池的阳光,沿着石子小路潺潺流淌。
“咱们下楼摸鱼吧!”落河想起那个小孩子,对小绢说。
“我看行,摸自己的鱼,让卢冰骂去吧”,小绢也眼馋的看着那些金鱼,“小时候,我从教室里看外面,以为长大了,就能拥更大的天地;没想到长大后,拥有的地方越来越小了。”
“是呀,以前除了教室,好歹体育课时还能拥有一大片操场;现在倒好,就一平米不到的办公桌啦!”落河说。
“我要当草原牧民,挥动鞭儿向四方。”小绢在空周模仿抽马鞭的动作挥舞着手,“不过你这样想,虽然只有一平米,但是电脑屏幕可以带我们看世界啊!”小绢停止了挥动马鞭,接着自我安慰的说。
“那个世界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啊!药家鑫杀人了,郭美美炫富了,铁道部在媒体前说错话了,GDP增长了,美国又去打架了……除了北京天气预报,这些猎奇资讯和自己生活构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世界的事情,用不着我们操心。”
“哈哈,你说得没错,但别忘了,咱们正在用青春效力的网络舆情行业,可就依靠这些浮云资讯正在蒸蒸日上地发展呢,所以浮云也能创造生产力。”
“躁动的青春,就如此在泡沫经济中牺牲,”落河用双手捂住了脸,表演出很痛苦的神情。
“落河,你太较真了,生活经不起琢磨的,”“唉几点啦,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我才整到第二个文件夹。”
“啊,不是说好下楼摸鱼嘛,你个说话不算的。”
“唉改天吧,我穿好雨鞋过来摸。”
告别明亮的走廊,推门,重新走到昏暗的办公区,在格子前坐下,动下鼠标,休眠屏幕重新亮起,未完成的那页EXCEL表格依旧静静的等候着她,她心里如痉挛般泛起抵触。不过看下电脑旁的那张年假申请单,才稍感安慰,如同看到解脱的希望,重新提起一口气,投入到那堆表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