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的雨。
从前夜到今夜,从未停过。
大雨倾泻而下,偶尔夹杂着一声巨响的雷声,惊着她每一寸肌肤。
她不由得搂紧了自己,躲在帐幔里一动不动。
夏侯惇的话还在耳畔,犹如这黑夜里的惊雷,让她感觉浑身不寒而栗。
赵姑娘,这彭城本就是主公的心病。我们这些作属下的,自当为主公所想。
为主公所想,包括做这样不义的事吗?
赵姑娘!千万不可这么说啊!
那是怎么说?屠杀整个彭城的百姓,那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们都是弱者?赵雪心中燃起一股可怕的火苗,她又上前一步道,夏侯将军,你怎么可以对那些老百姓下手?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的亲人,你的父母在那些人里,你还会下得了手吗?
再者那是他和陶谦的事,关这些可怜的老百姓什么事?!她从心底感到愤怒,感到曹操的可恨可怕。
这……夏侯惇又叹了口气,低着头不再说话。
郭嘉呢?他对这件事什么态度?
赵姑娘……
说便是了。她突然停止吼叫,有些后悔刚刚的失态。其实就算夏侯惇不愿意,又怎样呢?动手的不是他,是曹操。可是郭嘉……郭嘉是什么态度?郭嘉,郭嘉不会……
郭兄……郭兄也向主公建议……夏侯惇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感觉从手心传来的寒意,顿时流遍了全身。
郭嘉,他回来的时候,她是多么想要问出口。郭嘉?为什么?为何会那么做?
傍晚的时候,郭嘉回来了。
赵雪轻喊了一声,却感觉从嘴里说出来的名字是那么陌生。郭嘉没有听见,他匆匆走上案台,又翻开那张地图,凝神注视。他看上去很累,但是她的心更累。
“郭嘉……”许久,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他并没有抬头,仍旧埋在案台,只是轻应了一声。
她心头不知是犹豫还是恐惧,始终不敢将那些事实说出口。他就这么端坐在她面前,很久,都没有抬头,像极了一尊雕塑。
这么多时日了,赵雪第一次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仔细地端详着他。越是细看越是感觉,原来有很多地方,她都从未注意过。原来他的眉角下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脖子与肩胛骨处有块很淡的胎记,越看他,越觉得有好多地方原来她都不知道,越看越觉得陌生,越看越觉得遥远。
……
她听着雨声,就在帐外。想起了前夜那场暴雨,原来是那么多人的哀号,她又一下子在被窝中抱紧了自己。
好冷。
她看见雨中行进着马蹄,蹬蹬蹬蹬,踏得直响,又看见很多光线从眼前掠过,红的白的,亮的刺眼。她眼瞅着那些马蹄越来越近,她想跑,可四肢却突然不能动弹,脖子也转不过来,只听见耳边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不……别过来……”她忽然感觉谁在黑暗中扯住了她的手,越是想要挣脱越是使劲。
“雪儿!雪儿!”
是他。她睁开眼。
“怎么了?”
她喘了口气,“没什么……噩梦而已。”
郭嘉捋了捋她松散的刘海,“什么梦?这么可怕。”
她背了个身,故意转过脸去,不想见他。
身后没有听见,只听见帐外呼啸的风雨声。
很久,她甚至觉得他已经睡下了,才听见很轻的声音,“雪儿知道了。”
“……”知道,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听见他似有若无的轻叹,“有战事的地方,总会有牺牲。”
原以为他会解释,没想却是这么坦然的话语,让她的愤怒又从心底流露出来。
猛地转过身,面对那张原本以为熟悉的容颜,她不知为何怒从心生,“你们这些做谋士做将领的,就这么草菅人命吗?!你们心中的天下苍生,是不是真如蝼蚁般低贱,你们所谓的拯救黎民百姓,怕只是踏上仕途的一个裱金招牌!所谓……”
“雪儿。”他轻轻喊了一声,像是请求,她突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刚刚那些怒气不知去了哪里。
郭嘉闭上眼,她突然发现他的眼窝有些凹陷,他看上去削瘦了很多,这么多月在外,他并没有怎么好好休息,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雪儿,若是我当初择绍,今又如何?”
袁绍?“这……”谁都知袁绍的悲剧结果,只有郭嘉当初能看透他三分。可是……她听见郭嘉叹了口气,“若是真要拯救天下苍生,试问天下还有何人能早些将这战事结束?我即已随了曹公,他纵然有百般不是,终究是我的主公……”
“……”
“雪儿若是恨,便恨我吧。”他伸出手来,将她搂入怀中。“只怪我不能劝主公。”
熟悉的味道。
叫她怎么恨得起来。
这天下之大,难道就真有那么多无奈的事,避也避不得,躲也躲不开么?
历史,真的无法改变?
又或许历史只是继续着它原本的轨迹,而她只是迷途中不知所谓的看客。
天终于有些蒙蒙亮了。
雨也不似夜晚那般大,淅淅沥沥,缓了下来。赵雪却似乎依旧能够听见那哭声,犹如前夜暴雨交加的那个夜晚。
“郭嘉……你听到了么?”她话还没有说完,郭嘉就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疾步冲向帐外。
“这是怎么回事?!”她也跟了出去,不料看见雨中那两人落魄的样子,一个跪在帐外,一双手和膝盖上沾满了淤泥,手指深深嵌在泥土里,脸上挂满了雨水,已和泪水混在一起。
严豹站在一侧,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他对着郭嘉拱手道,“郭大人,我带常胜回来了。”
常胜?若不是经得严豹这么说,她真的无法想象,这个跪在帐外的泥人,和那个当初欢天喜与他们一起出发的常胜是同一个人。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常胜是去彭城接他有身孕的娘子。
她偷偷望了郭嘉一眼,只见他呆在原处,长身玉立,像一尊雕塑。很久,对严豹道,“先回帐吧。”
常胜仍旧跪在地上,眼神呆滞,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在说些什么。赵雪凑近了些,才听见那几个词。
娘子,我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