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老板咬着一块银子,看着银子上的印子,脸上笑开了花。客栈原本就开在一处名声不显的小乡镇,不甚有人往来,平日里也是街坊邻居在这里吃饭,楼上的那些客房基本上是没有用过,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然而昨晚兴许是老天爷开眼,先来了一位看上去文文静静的白衣公子,身后带着一老一小两人,以老板的眼光,还是看得出来那老者应该是那公子的管家,那小孩自然是他的书僮之类的了。老板与店里的伙计忙了半天,才好容易将客人要的那几间上房收拾好,期间他害怕那几位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没有耐心,等不了这么久,还专门坐在楼下跟那位管家天南海北的聊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是很久没有客人入住,但客栈老板还是没有敲那那几位富贵人家出来的人。客栈老板好不容易歇息下,呼噜声都还没有出来,楼下客栈的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本来十分困倦的老板当时就勃然大怒,他抄起房间里的一根板凳,就怒气冲冲的想下去询问,结果却看到了一群看起来更为富贵的男女,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一名佩剑男子身上的衣服让客栈老板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客栈老板勉强算得上是半个江南人,年轻时曾在江南做生意,只可惜生意处处碰壁,告天不灵,求地不应,心灰意懒下只好回到了自己家乡,开了一间小小的客栈维持生计,这么多年了,他也再没有想起过那南方烟雨朦胧中的画舫,画舫中的歌声,但他的眼光还没有失去。
那名佩剑男子身上穿的正是江南织造局做出来的衣服,在民间,这一件衣服少说也得上百两银子,这种衣服,客栈老板还是在家乡头一回遇到。在他的印象中,穿这种衣服出来的人非富即贵,老板本来是已心生歹意了的,不过看到人多后,也只好打消了那点念头,堆着笑容迎了上去。老板不是江湖人,他自然晓不得那男子佩剑上的剑气有多浓厚。
第二天一早,老板就匆匆的去一处小茶馆请了位说书人来,商定好了,一百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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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天剑宗西剑主脉最有出息的弟子杨季静静地坐在桌子前,听着说书人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座七位都是与他一个辈份的年轻人,男女皆有,师父楚羽山正是西剑主,只是早已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杨季在宗门交友不甚广泛,在座七人他只识得三人,其余的曾经打过一个照面,勉强记得住面貌,三人中,他与那位嬉皮笑脸的年轻人邓仲最熟,后者当初一直纠缠杨季,说要学几招剑法,杨季被他纠缠的厌烦,一剑就让后者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件事情当时闹的很大,觊觎下任西剑主位置很久的那些师弟们纷纷落井下石,说他不顾同门之情,胡乱伤人,实在不能将西剑主之位交予杨季,否则便后患无穷。更有甚者,居然半夜偷摸到邓仲房中,想要杀了他,然后嫁祸给杨季,所幸当时楚羽山恰好在房中,否则便酿成了不可挽回的灾祸,那名师弟也被楚羽山亲手废去真气,赶出了天剑宗,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邓仲活蹦乱跳的下床后,立即就去找杨季致歉,杨季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仔细的传授了邓仲几招剑法,这一来二去,二者的关系便渐渐的好了起来。
以嬉皮笑脸著称的邓仲不听说书,而是望向杨季,笑眯眯道:“杨大师兄,这回的东西比试少了白殊那家伙,第一之位想来是唾手可得了吧?”
杨季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旁边的女子则是偷偷瞧了杨季一眼,觉得大师兄皱眉的样子也好好看,真想一辈子看下去,她小心翼翼接过话头:“白殊也是可恶,明明可以晋入宗师境了,却还是停留在小宗师,连续三年霸占着东西第一的名头不肯放,分明就是想要羞辱我们西脉一般,也活该他昨天被迫跌入伪宗师境。”
她旁边的那位女子则是推了她一下,有些不高兴地说:“黄娟,你怎么说的话?难道大师兄还比不过白殊吗?大师兄只是不想去争那些不必要的名头罢了,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黄娟顿时有点惶恐,她连忙说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看到二女如此,邓仲哑然失笑道:“黄娟啊黄娟,事实怎样你也不是不清楚,人家白殊好歹也是从宗师境跌下来的,杨大师兄现在可是连小宗师也不是哦。”
黄娟瞪大眼睛,气鼓鼓的瞪着邓仲。
邓仲很没骨气地缩缩脖子,有些意味不明地嘿嘿笑着。
然后杨季放下茶碗笑问道:“你想看我拿第一?”
腰间悬着长剑天妆的黄娟露出一抹羞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邓仲开始怪叫起来,一双眼睛在二者来回游动:“哎哟,俗话不是说美人配英雄吗?杨大师兄,你快去把那个第一拿下来,既能给我们长脸,也可以抱得美人归,你看,这买卖多划算,绝对不亏。”
黄娟红着脸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
杨季把剑猛地拍在桌子上,吓得邓仲跳了起来,一脸愤怒的望着他。杨季笑眯眯的喝了口茶,笑道:“邓仲啊邓仲,不是我说你,以你的心性,在剑道一途上,你走的恐怕还没有黄娟远,你若再不改一改,你的成就也就只限于此了。”
邓仲双眼一瞪,嘟囔一句:“哼哼,如果你们以后听到这世上有一个绝顶剑客,那肯定是我。”
杨季微微一笑,邓仲的心性他自然很了解,能走多远,他也了解,可以说,这世上除了邓仲之外,他是最了解邓仲的人了。
黄娟旁边的另一位女子忽然痴痴道:“你们说,少宗主是个怎样的人?”
刚坐下的邓仲看了杨季一眼,默不作声,这五个人的恩恩怨怨,自己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杨季怔怔出神。
他生于荆州战火纷飞的那片土地,父母在他三岁时便被北方的夫怀人杀死,他依然记得那一天的火光冲天,焦土如夜,还有那条血色长河。是师父楚羽山救了自己,把自己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把他从小抚养到大,解衣给他穿,推食给他吃,这一切都令那些师弟们羡慕。
长大后,师父问他有什么愿望,他回答,我要当宗主,让你在宗内一言九鼎。
但是五年前,他到荆州游历时,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被他视作敌人很久的人。杨季如同其余三脉的人一样,也是在后来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一旦知道,杨季才开始觉得此生再也无法超越他。
他是继三万年前夫子死后,第一个如夫子般传奇的读书人。
我心有不平,我与天地共鸣,天地与我共鸣,我入宗师寒窗间。
不过夫子是入的大宗师,而他,是宗师。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是宗师,天地已与其共鸣,他当初还是一个苦读十年上得金殿的书生,是老祖宗沈万里带了他回来,收为关门弟子,一身剑道皆传给了他,天剑宗的下任宗主也是他。
输给这样的人,杨季觉得这也是一种荣耀,然而东脉的白殊却始终想不开,陷入了魔障,困在小宗师数年不得寸进。
杨季轻轻抚摸自己的名剑大河,仿佛是在安慰他一样,接着他抽出大河,一剑指向江阳方向。
(白殊,让我看看,跌入伪宗师境的你……是怎样的。)
邓仲这时候凑了上来,摸了摸这把曾经把自己打的躺了一个月得剑,咂着嘴有些羡慕,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你说说,他这次会来观礼吗?”
“观礼?”杨季哑然失笑,东西之争他不会放在眼里,只有最后的那场五剑之争才是他的主场,东西之争,他不会来,“他不会来的,岳阳城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会在那边的。”
邓仲郁闷的说道:“我还以为他要过来呢,也好见见他的风姿,毕竟他连你们三人都折服了,这种举动,我光是想想就觉得激动。”
邓仲忽然叹息一声:“可惜了可惜,居然不能与这位少宗主举酒论剑,秉烛夜谈,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黄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论剑?好笑!小心人家一剑让你又在床上躺一个月。”
邓仲并未反驳什么,反而点点头,颇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意味,他轻声道:“有机会,真要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剑,保管让你们惊讶。”
杨季面无表情道:“不用了,我已经见识过你的贱了,的确令人惊讶。”没有深究含义的邓仲兴冲冲问道:“哦?你见过,来,你给师弟师妹们说说,你当时有多惊讶。”
杨季收起大河道:“就是这种贱,要不得。”
邓仲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他拔出腰间的古剑长歌大吼道:“姓杨的,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剑!”
杨季笑着避开邓仲劈头盖来的一剑,心头一惊,不由回头望去。
四目相对。
(剑意!不,怎么会有这么淡的剑意,难道说……)
杨季眼睛猛然睁大,一脸不可思议,他已经猜出了答案。
(天剑宗西脉?东西之争?还有沈万里的那个关门弟子,有趣,天剑宗真是有趣……)
谢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杨季,最后离开时不忘朝他轻轻一揖杨季虽然不敢相信,但也按照规矩回了一礼。
(他的伤,好的这么快?还是说……)
杨季没有再想下去,既然对方已经出现,并且还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没有底牌,杨季死也不会相信,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这件事情是白殊惹得,到时候顶多告诉白家他的行踪,至于其他的,自己还是少管为妙。
杨季回过头去,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眼睛正瞪着自己。
杨季伸手敲了敲邓仲的剑,笑道:“还算你有点进步,没有辱没了长歌的威名。”手持长歌的邓仲收起剑来,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看着邓仲翻的白眼,杨季平静道:“你这功夫不错。”
邓仲回头郁闷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杨季淡淡说了句:“该走了,该去江阳了。”
邓仲一拍额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小跑到另一张桌子前,扛了条板凳回来,边跑边嘟囔。
杨季疑惑道:“邓仲,你扛条板凳走干嘛?江阳那边又不是没歇息的地方。”
邓仲再次翻起了白眼,然后一脸无奈道:“这可是谢青那个宗师坐过的,要是他成了大宗师,这条板凳的价格不就水涨船高了吗?到时候一出手,银子还不乖乖到我手里,不说其他,一位这么年轻的宗师坐过的板凳,怎么也能当成纪念品。”
杨季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平淡道:“你知道那是谢青?”
邓仲双眼一瞪:“他一下来我就发现了,杨季啊杨季,你这份眼力,以后西脉归你管了,我可真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