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班,一天没有什么事发生。
上午,根据市委市纪委的要求,S市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局又一次召开了全市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系统工作人员惩治职务犯罪的政策宣传会。会议上,胡方元书记代表局党组再一次就全市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系统人员预防职务犯罪的问题进行了要求,他把向市委建议的详细内容给参会的人员做了认真的解释和说明,反复强调了这是局党组和局领导通过努力,做通了市委市领导的工作才得来的结果,希望大家要珍惜这个机会,尽快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尽早向组织上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和上次会议一样,会议开的很压抑,随着马国强一声“散会”的结束语,参加会议的一百多人像是接到了大赦令般,顷刻间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主席台上的胡方元、尹志国们,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检察院规定的三天期限已过,除了刘军及刘军交待情况时说出来一同出席神农大药房酒席的张增新外,到现在再没有一个人主动来找他们交待问题,包括张增新在内。胡方元、尹志国和孙志鹏不免暗暗着急,难道这些人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吗?孙志鹏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难道我们都是杞人忧天,整个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系统还是干净的,出问题的只不过是个别的几个人而已。
第二天上午,孙志鹏正在和刘军商量后天的七一党员活动的事宜,门被推开了,稽核部的部长何坚走了进来。
“孙局长”看到刘军在场,何坚似乎有些犹豫。
“请问你有什么事”因为只见过一面,孙志鹏并未立即认出来他。
“我想问一下,神农大药房的案子怎么处理局里批下来没有”何坚直截了当地问孙志鹏。
“什么神农大药房?”孙志鹏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刘军赶忙介绍道,“孙局,这是稽核部的何坚部长”
“哦”孙志鹏想起来了,伸出手来与何坚握了握手。
“不好意思,孙局,我来问问前面已经报给刘副局长的关于神农大药房违规刷IC卡套取医保金的案子”何坚继续说道,同时还看了看刘军“局里批了没有?”
刘军的脸刷地红了,他连忙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急切地向孙志鹏说“孙局长,我……”
“哦,我想起来了”孙志鹏好像刚想起来,一边摆手示意刘军和何坚坐下,“那个材料我还没顾上看,不好意思啊”他有意地撒着谎,实际是帮刘军在打圆场,“要不这样,过两天,我看过材料之后再给你答复,你看行吗”
“那,好吧”何坚迟疑地说着,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我想问问,这个案子能不能处理?”
没想到何坚穷追不舍,这个问题问的让孙志鹏有点措手不及,也有些不高兴,他对何坚的问话方式有些生气,就算是一个中层领导,怎么能跟领导这么说话,他想先把何坚打发走,然后再向刘军了解详细情况的。
“这个……”孙志鹏略微有些迟疑,但他很快定了定神“如果经过调查,证据确凿,证明它确实违反政策了,当然得按政策进行严肃处理,这个是毫不含糊的”他很自信地对何坚说。
“能吗?”何坚还是不相信他。
“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局党组?”孙志鹏反问道。
“我,相信相信”何坚没料到孙志鹏会反问他,“我,其实,那……”慌乱中语无伦次,“我相信局领导一定会处理的”他最后终于放心地说。
何坚走后,孙志鹏向刘军了解了大致情况,特别问清楚稽核部报告的内容和报告的去向,心里有了底。报告已经被张广泰拿走,现在在哪谁也弄不清楚,看来只有重新补充一份了。
他安排刘军,让数据信息部重新打印一份神农大药房违规刷卡的数据信息,同时让稽核部再重新上报一份对神农大药房的处理意见。
“就说我前面看过,出去开会时弄丢了”孙志鹏特意对刘军安排道。
“孙局,这……”刘军内心充满感激,还想说什么,孙志鹏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令孙志鹏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星期二的下午,也就是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局召开惩治职务犯罪政策宣传会的第二天,检察院公布的三天自首期限的第四天,社保局基金财务部的部长刘文玲被纪委联合调查组叫走了。
这个消息是刘军告诉孙志鹏的,告诉他消息的时候,刘军显得有些紧张,尽管孙志鹏已经把局党组会议上可能对他的处理结果告诉了他,也尽管刘军已经找到联合调查组带队的市纪委李国栋书记,将神农大药房王老板给他那一万块钱上交到了联合调查组,但是听到又有人被调查组或是检察院带走的消息,刘军还是不免有些心神不安。
“大概因为什么知道吗?”孙志鹏也有些紧张了,现在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谁谁谁又被带走了这样的消息。
“好像是因为离休人员医疗费报销的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因为了解的消息有限,刘军也只能说个大概。
“是她个人的事还是别人的事儿”孙志鹏又问
“这个就不知道了”刘军回答。
“单位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吗?”孙志鹏问。
“只有基金财务部的人知道,因为刘文玲是从办公室给叫走的,我刚好到二楼财务部去查一张票据,纪委的小龙跟另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来的”刘军回答。
“知道了。你去给财务部的人安排一下,这件事先不要说,跟本单位的人也不要说。我去找一下李副书记,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说吧”孙志鹏安排道。
从李国栋办公室出来,孙志鹏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李副书记的话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已经开始一点点地吞食他扭转局面的信心,甚至让他产生了一丝绝望。
“刘文玲的事儿是刘新明交待出来的,而且据我们目前讯问的结果,你们社保局内部可能还有不止一个人牵扯到这个案子里,下面区县也有不少人,我们已经安排人进行外调了。”李国栋对孙志鹏说“问题越来越复杂了,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从李国栋办公室出来,孙志鹏直接来到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局的办公楼,找到胡方元、尹志国和马国强,向他们汇报了刘文玲被双规调查的情况。
尹志国的脸色很难看,胡方元和马国强则是一脸的无奈。
“现在该怎么办?”孙志鹏小心的问。
“能怎么办?”尹志国没好气地说,“你说说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糊涂,非得到了黄河才死心”
“算了,老尹”胡方元劝着尹志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谁也没有办法”
“可问题是我们前面做了这么多工作,居然一点效果都没有,怎么向市委和纪委交待”尹志国懊恼地说。
面对纪委调查组通过讯问和外调取证材料,刘文玲很快便承认了用她父亲的建国前医疗本拿保健和化妆品的事,一向在社保局内外都趾高气扬的她,面对一堆证据和办案人员步步紧逼的追问,她的心里防线彻底崩溃了,在办案人员面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痛哭流涕,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她却死活都不愿承认自己的行为是虚开票据,套取医保基金行为。
“就算我用我父亲的医疗本拿保健品不对,可我用的是我父亲的本,我没用别人的本,全S市这样做的人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只不过我倒霉罢了。再说,不管我用我父亲的本开出来的就算不是处方药,就算是保健品吧,保健品也是药品呀,而且我确确实实是付了钱的,买来的保健品我父亲确实吃了,又怎么能算是套保?”
最终,经过调查核实,刘文玲用她父亲的建国前人员医疗待遇本,一共拿了两万七千多元的保健品和化妆品。刘新明之所以了解刘文玲的这些事,是因为在复核老城区社保分局的医疗保险经办业务杜晓芸在结算企业建国前人员医疗费用时,听杜晓芸无意中说起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新明自然不会放过能抓住别人把柄的机会,何况还是基金财务部的科长。这之后,他的一些虚假医疗费发票,也通过杜晓芸之手,在社保局结算后变成了钱打进了他的账户。这些,刘文玲知道,但她也无话可说了。
刘新明的案子,除了张增新、刘文玲外,老城区、上、下河区,以及高台、索河、平阳、正阳、界边三区五县的社保分局的工作人员都有牵扯,加起来有二十多个。这里面,有的是帮刘新明进行结算报销的,也有帮他开处方和发票的。当调查讯问他们时,这些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刘新明说是他的,要不下回再找他办事,他会找各种理由刁难我们的”
“上级部门领导的话,我们不敢不听”这句话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孙志鹏和S市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局领导的脸上。
如今这年月,上级部门已经成了一块金字招牌,只要是上级部门下来的,不管是不是公干,下级都得待为上宾,小心侍奉;上级部门的一句话,一片纸,在下级眼里都是至高无尚的圣旨,都必须认真照办,至于合不合规、能不能办,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愿意想,因为现实就是这样。
社保局及下边区县社保分局这么多人卷入刘新明的案子,是孙志鹏万万想不到的,看来不仅仅是财迷心窍、利益熏心,经办业务过程中的漏洞,监督制度的不健全以及内部管理上疏漏,才是最根本最直接的原因。
孙志鹏下班回到家里,柳絮已经把饭菜端到桌子上了。
吃过饭,柳絮继续开始了她每天的功课,孙志鹏则还在为白天的事郁闷,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把他了解了这些事说给柳絮听,着重说了这些人如何利用建国前人员医疗待遇本拿非药品和医院医生如何配合他们开假处方的事。
“这些人怎么会这样”说完之后,孙志鹏重重地喘口气,生气地说。
“你为这事生气”柳絮吃惊地看着孙志鹏,“犯不着”她不以为然地说“其实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别说是人民医院的医生,我们医院的医生也干,可以说全市所有医院的医生都干过,你只是没接触到罢了”柳絮显得很平静。
“为什么”孙志鹏不解的问。
“不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干呗”柳絮说得很轻松,“其实捞钱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关键在政策造就了这样的怪现象。你想想看,他们为什么都把眼光盯在建国前老革命的身上,最主要的是国家了这些老革命的特殊的政策,医疗费实报实销,看病拿药本人不用掏一分钱,不管吃的是不是药,谁吃了这些药,没人去过问。只要把票交给你们社保局,有多少报多少。现在谁家要是有个老革命,就好比家里有个小药房,不,应该说是小银行。看病吃药这都是小事,关键他们手里的那个本本,太有用了,就好比是个支票本,要是家里没钱了,或者缺什么了,随便找个医生给开个处方,再找个地方开个发票,往社保局一交,钱就回来了”
“我在医院听说过这么一回事,说是界边的有一家,兄弟姐妹有五个,父亲是个建国前的老革命,老爹谁都不愿意养,可把他爹的那个建国前人员医疗待遇本争得跟啥似的,兄弟们有几回为这事还打了架。后来专门召开家庭会议,说是经过协商,这个本和老人一块在各家轮流转,一家一个月,一天都不能多,到时候下一家准时把本拿走,到谁手里都使劲的开票,然后就拿到社保局报销。其实这都是小事,听说有的人,靠家里的一个老革命,买了两套楼房,还的的买了两三辆车跑运输”停了一下反问孙志鹏,“这些,你在石南的时候,难道没听劳动局的人说过?”
“石南应该没有这样的事”孙志鹏有些不自信,“经济上的事,都是李成管,我过问的很少”
“肯定有”柳絮肯定地说,“全S市都有,你们石南也跑不了”
“难道社保局和医院就不管?”孙志鹏奇怪地问。
“前两年社保局倒是管过一阵,也到各个医院查过,我们医院也来过,不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不查了”柳絮接着说,“我在医院曾经听一个住院的老革命说,他们厂的领导在会上说起建国前人员医疗费的时候就说过,这些人都是有功之臣,谁也惹不起,还说这些人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就是可劲花又能花几年?所以,下边区县领导和你们社保局都管不了,我们医生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市场竞争这么厉害,光市区里大大小小就有八家医院,三甲医院就两家,谁不想挣社保的钱,遇上这些建国前老革命,哪个医院不把这些人当宝贝疙瘩,其他病人住院,你们社保局还有最高限额、住院费用、限用药品呀在那儿卡着,这些老头们一来,什么都能上,有多少上多少,什么贵上什么,反正你们也扣不了。所以,他们能到哪家医院看个门诊,开个处方,大家都当财神一样供着,让开什么开什么,让怎么开怎么开,谁还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目的就是跟饭馆商铺一样,多留几个回头客在自己手里。那些小门诊就更不用说了,听说市委机关第二门诊部,靠着机关退下来的那十来个老领导,每个人每年光是奖金就能拿好几万”
柳絮说的这些话,孙志鹏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的建国前人员医疗费居然会是这样,而面对这一特殊群体的特殊待遇,医院和这些人家属的态度竟然是那样殊途同归,而作为管理者的企业领导和社保经办机构竟然会熟视无睹、甚至是在纵容,为各种违规和套保的行为变相提供着方便。
“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尽快扭转这种局面”孙志鹏强烈地感到,建国前人员的医疗费用问题一定是S市社保经办的焦点和难点,必须认真对待和处理,他也强烈地意识到,在社保局目前人心浮动、七慌八乱的情况下,与其听凭事态无可预料地发展变化,倒不如主动出击,扎扎实实干几件实事,转变外界对社保局误解。
“从哪儿下手呢”孙志鹏在思索着。
调查还在继续着,所有人都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孙志鹏、尹志国、胡方元和马国强的这种愿望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因为事情一天不完结,他们的心就只能像是悬挂在井绳上的木桶,摇摆不定、没着没落。这遥遥无期、漫无边际的等待,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成精神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