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屈指算算，在这里已经有半年多了。他一直说“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可是从未表露出要放我走的痕迹。猜不透，真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小姐？”绛儿轻手轻脚地走到身后，给我披上一件外套。“小姐，这么晚了，怎么反而不想睡了？”
“我也不知道，今天格外精神。”我笑笑，握住她冰凉的手，“要不然你先睡去吧，我过会儿就回去。
“庭院里风大，小姐还是现在就回吧。”她关心地说着，“回屋里写写字也比站在这里吹风好。”
“我不想回去。那么大的屋子，空荡荡的。”
“当然啦，”她撅起嘴，“王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
怔住。是啊，自从那天他沉默着离开就已经好久没来这里，怪不得总觉得空空的呢。
“没来就没来，你还那么期待着他来？”
“看着小姐和王吵架也比看您孤孤单单的好啊。”她觉得有些委屈。
我想起挽儿，问她，“挽儿呢。”
“她？她睡下了。她素来不好熬夜，小姐怎么忘了？哦，也难怪，小姐今日难得到此时也未睡。”绛儿抿唇一笑，“小姐还是歇息吧。”
“奇怪的是今日竟感觉不到困倦。”我想想，“打起灯笼，随我出去转转。”
“小姐这么晚了还要……？”我伸手止住她的话。她低头进屋取灯笼。
昏黄的烛光照在精美的地砖上，我裹紧了外衣，幸而绛儿也穿上了一件厚衣。妖界里只有王可以动用妖术，我在这里也只能玩些小把戏，走在这诺大的宫里便感觉和人类无异。
绛儿小心翼翼地领路，问；“小姐是要去哪儿？”
“转转罢了。现在哪里灯火通明？”我不住地环视四周，最后扯住她的衣服，停下脚步。
眼前，歌舞声从琉璃殿里直直扑面而来，伴着的是一阵阵女人的笑声。灯火辉煌映衬着崇华殿的孤寂。其余的地方只是点盏小灯，而这里，明亮刺眼。恍然之下，好像想起许久许久之前，我和他也是这样，在琉璃殿里赏歌舞，尝美酒，那时琉璃殿也是这番的热闹。
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烛火通明的美丽。一个宫人从殿门跑过来，“夫人，不知有何事？”
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微微皱眉。
绛儿打发了宫人走，低声，拉拉我的衣服。“小姐，回去吧。”
回神后，“好，好。我竟走神了。”不觉一笑，“走了这些路，还是乏了，我想回去睡了。”
“是。”她欠身，引我向回走。
“小姐小心！”
她话音虽落，我还是被台阶绊倒，膝盖磕在瓷砖上便是一痛。她急忙放下灯笼，把我扶起来，仔细察看，膝盖上已经划出几道细长的伤痕。
“不碍事，走吧，我是真的困了。”说着我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出奇的，她没有说话，执着灯笼走在我身旁，轻轻地嗯了一声。
淡淡的黄色烛光慢慢的被黑暗吞噬。我和绛儿慢慢地溶进寂静中。
早上起来便懒懒的不愿多动，外面淅淅沥沥的在下雨，我坐在长椅上，倚着栏杆，无聊的看着一滴一滴水珠从屋檐上掉落。
果然下雨的时候我最没有精神。
这是何临曾经说我的话，当时我还否认，以为是和蓝介吵架才这样无聊，现在只剩自己的时候才发现是真的。
抬头饮尽手里的茶，我抱膝，闭上眼睛，轻轻哼着不知在哪儿听到过的歌谣：
许之君兮，赠玉以为信。
诺之君兮，追秋以为期。
思之君兮，垣墙已守痴。
盼之君兮，念早嫁与彼。
望之君兮，喜笑忽无言。
侍之君兮，得以永生伴。
真美的意境。人类所谓的幸福，离我远不远呢？
苦笑一番，雨声伴着我的歌声飘远。
雨好象下的更大了，阴阴的雨滴溅到了身上，激起一阵凉意。我抬头，将手伸出栏杆外，手心立刻被打湿，很快积了些许雨水。收回手，看着雨水慢慢渗入皮肤里，就像是树木吸收掉表皮的水分一样。
“小姐也这么胡闹了吗？”绛儿笑嘻嘻地站在身旁。
“嗯？”我反问，“你有事？”
“我看最近小姐的心不静呢。”她坐在对面。
不看她，我撇开脸依旧看着雨，“那又如何。”
“其实小姐，你可以去找王问他什么时间才能放我们走啊。”
“呵呵。”极淡的笑容绽开，“你觉得他会回答吗？”
“我知道小姐想的永远都那么远，可是……”
“绛儿，再等等吧。连我都等下去了，你还有什么不耐心的吗？”
她便沉默了，陪我看雨。
呆了一会儿，好像嗅到了什么气息，我狠狠地一皱眉。
果不其然，呆在屋里的挽儿跑过来，急急地说：“小姐，王后忽然到这里来了！”
“和她说我还没睡醒。”说着厌恶地起身向内室走去。
挽儿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小姐……”
“就照我说的做。”我冷冷地回头嘱咐她，脚依然向前走着。
“嘭——”我撞上一个丫鬟，她手里的茶泼了我一身。白色的衣服顿时被染成淡绿色一片。
摆摆手让伶牙俐齿的绛儿去应付王后，挽儿便跟着我去换衣裳。
她总觉得这样对待王后不妥，走在我身后不住地咬嘴唇，连我都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真是的，本来心情就不好，她还来招我烦。”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反倒怪王后扰了我看雨的兴致。
“看她毕竟还是王后，而小姐您……更何况听那些宫人说王最近很宠爱王后呢。”她接上一句。
“他？他越是对王后好，我反而更有机会离开了不是？”我狡黠地一笑。
她惊讶地眨眨眼睛，似是想通了一样，“怪不得小姐最近根本不问王的事呢。”
“好啦好啦，这衣服穿的我难受死了，快点走，我想换件干净的衣服。”
殊不知，刚刚的狡黠却被隔了一条走廊的他看在了眼里。他换了一个方向走去。
内室。
我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穿上染着紫檀木香的淡蓝色长袍。挽儿帮我把及腰的头发理好后，抱着脏衣服出去了，只留下我。我掀开被子，却又并不想睡，直起身子，后退，一双手从腰间探出，牢牢的将我抱在怀里。
嗯？我吓了一跳，还真的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的气息我都能灵敏地辨的出来，独独只有他我最不能发觉。
“你不是该去陪你的王后吗？”刚刚王后不是还在前殿里等着见我呢吗？说不定她现在还在前殿呢。
“你昨晚到琉璃殿前面做什么。”
“啊？我是和绛儿无意中转到那里的。”我努力摆脱掉他的手，转身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你不是决定不来这里了吗？”
“怎么，我来看看你，你不高兴？”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
因晰伸手抬起我的下巴，“闭上眼睛。”
“嗯？”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下巴被他的手指抵着十分的不舒服。他没多解释便向我靠了过来。
此时的我依然处在云里雾中。奇怪，他怎么会突然过来这里？按照我期望的，他应该决计不再来这里了啊。
鼻翼间怎么有点痒？我模模糊糊地摸弄了一下鼻子，含糊不清地说着：“别弄。”
丝毫没有收敛的样子，反而越来越痒，弄的我睡不安稳。朦胧地睁眼，他的脸离我很近，依旧闭着眼，柔细的睫毛像一片云一样。他的指间那根柔软的羽毛刚刚还轻轻地抚过我的鼻子，现在正被他捏在手里，随意地垂在我肩上。我在他的臂弯里，越发想睡，一闭眼那羽毛就来弄我，害得我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
“你若不想睡就别弄我，我想睡。”
他不听我的话，我行我素。最后我被他弄的睡意全无，只得起身穿衣服，他温热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腰际，我便回头瞪他一眼。理好衣服后，我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理着凌乱的头发，红木梳齿在发丝间穿梭。他也终于懒懒地起身，穿好袍子后就呆呆的坐在床上看我梳头。
我觉得好笑：“你看我做什么。”
“看你梳头啊。”
“有什么好看的。”
“很好看。”他眼睛一直盯着我，“在我眼里是的。”
冷笑一下后，我放下梳子，站起，“你还要呆在这里么？我可要出去了。”
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想起他那天说的话。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想那个人类，不可以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眼里只有我，不可以吗？——
和你在一起，眼里只有你，当我离开了你，你又要怎么办呢？梦始终会醒，你又何必让我和你一起欺骗你。
梦如果太美丽，那么梦醒将是万分痛苦。
因晰向我招招手，我便向他走过去。他张开手抱我，小声的在我耳边说：“后天，我送你去人界。好吗？”
欣喜悄然滋生，瞬间麻痹了心房。
“真的！不骗我！”
“骗你做什么。不骗你。但是，去了人界，”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别回到这里了。不许回来了。”
“嗯？为、为什么？”我瞪大眼睛。
“你不是怕我让我看见你再也不放过你？我在你心里不就是这种形象吗！”他一边讽刺着自己，一边苦笑着。
猛然觉得恨他没有以前那样深了。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心疼。
“你最近不也很宠爱王后吗？只要你愿意，恐怕妖界的女子都愿意做你的妻子，你又何必一定要我一个呢！”
“可是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他扯下嘴角，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别再说了，后天你就可以离开我了，于你是很开心的，不是吗。”
无奈，我努力隐藏住开心。
“你遇见那个人类后真的是变了，竟会那样期待的做一件事。”他放开我，“有件事求你。”
求？求？
求！求！
“后天之后，可能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你能趁着这两天陪陪我吗？就只有这两天了。”
又是这个。和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一直让我多陪陪他，其实我觉得我做的也挺好的呀，和以前相比已经算很关心他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奇怪，，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我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对待我，就像是对待那个人类那样可以吗？”因晰说着嘴角弯起，“看看我是有多失败，追求了你几百年，却还不如那个人类。哈哈，哈哈，我真是失败，他只和你呆了短短几年，你却那么喜欢他！你说我是不是太没有用了！”
看着他自嘲的笑着，我语塞，跳过这个话题：“你还要在这里呆下去？我可是要出去找绛儿和挽儿了。”
他似乎还想问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点头，“走罢。”
还有两天，只有两天。我把目光转向木格窗外，雨依然在下，心里却是阳光一片，嘴角微微扬起。
思之君兮，垣墙已守痴。
看着身旁认真走路的因晰，我犹豫再三，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有些惊讶，接着就笑了，像个孩子。他把手放在我的腰上，环着我，低声和我说着杂七杂八的话。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我们好像真的是情侣似的。他的眼睛时而看看我，和我四目相对时，都不觉笑了。
连呼吸都充满了情欲。
和蓝介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这样呢。每次蓝介抱我的时候都只是靠着我的肩，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耳边，并不多说话，我想出话题和他说，他就嗯嗯着答应，静静地听我说。有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他就枕着我的腿睡觉，出于我的调皮还特意嘱咐我不许乱动。
恍惚间，甚至没留意到脸上的笑意已更深了一层。
从记忆的长河中游回来，我坐在木椅上，看着那个女子大眼瞪小眼。
王后居然还没有走！
“你还没走么？”因晰坐在我身旁，也有些不高兴。
“外面还在下雨，不方便走呢。王怎么有兴趣到这里来了？”王后笑着捧起杯子抿了一口茶。
“来转转。”他想了一下，叫绛儿，“去把以前我让你送来的罗伞拿来，送王后回去。”
罗伞？不好。
“回王，小姐把它丢了。”绛儿忍住笑，“这次可不是我的错呢。当初送来正逢下雨，小姐不快，就将它丢入雨中，又不许我们去拿，我再要找时，已经不见了。”
“呃。”不安地吸口气，“这个，这个，没什么的，一把伞而已。我都忘记这事了，你还记得啊。哈哈。”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敲桌。
他皱起的眉慢慢舒展开。
“这里就没有伞吗？”他又问。
“没有，小姐在下雨天从不出门……”绛儿眨眨眼睛。
王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脸已经涨红。
“挽儿，这茶怎么都凉了，你就这么服侍王后的吗？”我沉下声音。挽儿急急忙忙从我身旁跑出，给她倒热茶。
“不必了，既然我碍眼，我还是先走吧。”她起身带着几个侍女走入雨中，把我的目光甩在身后。
这么做，不太好吧。
绛儿倒是舒了一口气，瘫在椅子上，“小姐你是畅快了，我和挽儿在这里应付这个冷面君真是难过啊！”
“是啊是啊，我和绛儿一有不规矩的地方，她就瞪着我们。”
看来她们都不喜欢王后。
“不能怪她，你看看你们，没有一点该有的样子。”因晰早已习以为常，转头说我，“都是你宠坏了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若现在罚她们，我绝不插手，只怕你还舍不得呢。”我抬起下巴。
她俩都笑了，绛儿嘻嘻哈哈：“这话倒还真是说错了。小姐这般任性，不也是王宠出来的吗，怎么反倒说起我们来了，我们也不过是沾了小姐的光罢了。”
他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牙尖嘴利。”
“是啊，连挽儿的一半都不及。”我瞪着绛儿，“这里真没有伞了吗？我总记得还有一把似的。”
“小姐倒是说说看什么伞？”绛儿不服，“我不信小姐的记忆力比我还好不成！”
“让我好好想想，”我沉吟，“嗯——，一把竹伞，竹青色的伞柄，白色的伞面，伞面上好像还有画，——我记得不太清楚了。”
她和挽儿皱眉，“没有吧。小姐是不是记错了啊。”
“是吗？那就奇怪了，我是从哪里看到过的。”我摸摸额头，“我本来记忆力就不好，所以都不大记得了。”
忽然因晰开口。“原来你还记得那把伞。”
“嗯？你知道是在哪儿见的？我记得不太清楚。”
他见我说不记得了，便改口道：“没事，我随口胡说的。”
“你是不是真见过这把伞？”我又问他。
“没有。没有。”他笑着伸手摸摸我皱着的眉，“真的没有。”
他是有什么瞒着我的吧。可是有什么事要瞒着我的呢？我不解，也不想解，我从不爱多想，因为我知道有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别人告诉你时你才会知晓，否则任凭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出结果缘由，那样无异于浪费时间。
不多想，所以我过得很淡然，走一步看一步，不会像王后要想着去算计和嫉妒，那样活着太累了。我活了那么久，如果靠算计和嫉妒来活，只怕活的念头早已打消掉了。我只想简单的活着，和喜欢或者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是看着他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