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走进了一个男人,西装革履,看容貌应该是三十岁左右,但是头发有些斑白,应该是遗传性白发,远看有五六十岁的样子。他是夏末,巷尾酒肆的常客。
他坐在吧台旁,点了一杯酒,“初恋”,他最爱喝的酒。黎弋果坐在了他的旁边,闷头喝酒的他才缓缓抬头。
“坐远点!”夏末冷漠地呵斥。
黎弋果惊恐地睁大眼,捂着胸口,立马站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低头哈腰:“对不起!”
巷尾笑了,他还以为她是个天不怕地步怕的人,她竟然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就在前几天,一个短发的娇小女生走了进来,她不选别的桌子坐,就坐在吧椅上。她双手撑在吧台上,低声说:“能给我一杯烈酒吗?最烈的。”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巷尾提醒她。她是娃娃脸,看着像个高中生。
黎弋果抬头瞟了巷尾一眼,眼神里全是忧郁,这眼神完全不像个未成年人。她冷淡地说:“大叔,我都大学毕业了,要看身份证吗?”
巷尾给她递了杯酒。
“谢谢,大叔。”她的眼睛里闪过光芒。这人变得可真快,阴霾和晴天切换得很快。
可是她不喝,就盯着酒看,大约一个小时后,她付钱离开了。自此,她几乎天天来,也不喝酒,就点一杯果汁。在巷尾不忙的时候,她会跟他聊天,讲公司的琐事,讲她捡回来的猫又闹别扭不肯吃东西。
夏末凝视了她几秒钟,冷冷的目光柔和了些,他向黎弋果道歉:“不好意思!”
“没事。”她看不懂这是什么神转变,忙陪笑。
他看着黎弋果这张看不出年龄的脸,沉吟许久才慢悠悠地说:“你的眼睛很像我的初恋,连惊恐的神色都那么像!”
黎弋果慢慢平复了情绪,恢复往日的淡然:“哦。”
“小家伙,给你讲讲大叔的初恋。”夏末朝黎弋果招招手,像是在哄孩子。
“我22了,不是小孩了。”
夏末自顾地说了起来:“十年前,我……”
十年前,夏末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固定的收入,一年到头辗转在各个工厂里。在一个暑假里,当然,对他而言,并没有暑假这个定义了,他和两个兄弟一起到一个电子厂上班。
他知道还会像以前那样,过着枯燥乏味的工厂流线生活,然后熬不过三个月,他又会另觅新厂。他们三个被安排到了同一个组里,同组的还有四个女孩,刚刚初中毕业。许多工厂都会偷偷招这些未满16周岁的童工,因为童工的劳动力相对廉价。
这四个女孩是一起来的,她们工作很认真,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处用纸胶布缠了一圈。
刚开始,大家都静静地干活,谁都不说话。女孩中的一个打破了这沉默的气氛,她主动跟他们搭话。出乎意料地,他们跟这四个女孩是同一个县城的。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所以女孩们放下了所有戒备跟他们聊天。其实,夏末并没有这种感觉,毕竟他已经出来闯荡了几年,遇到同乡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第二天,其中两个女孩被调到了别的车间。夏末习惯了,工厂这种地方,哪里需要你,你就得去哪,反正很多工作都是不需要技术含量的。他每天跟这两个傻乎乎的同乡女孩天南地北地聊,他大多时候是瞎扯的,不过女孩们总会惊讶地瞪大眼睛认真听着,这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第三天晚上,插了一天的电路板,手指的皮都掉了一层。工作很简单,不过是把元件按照顺序插进电路板上,可是电线上有碱,元件又小,一天下来,破皮是常态。
手指真TM痛,夏末想。他下意识地搓搓手指,想要把疼痛搓走。
这时,被调到另一个车间的两个女孩提早下班了,她们到这个车间来,等另外两个女孩下班。她们一边吐槽着另一个车间的人和事,一边帮忙插电路板。
也就这种小女孩才会等齐人回宿舍,换做他,早就自个躺在宿舍里了。夏末想。
“你们得缠上胶布,才会没那么痛。”闲等的其中一个女孩递给了他仨一个纸胶布。
夏末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留意他们吧。他瞅了一眼女孩们,她们食指和拇指都缠着纸胶布。他照猫画虎地,笨拙地给手指缠上了纸胶布。
“你这样很容易掉的,我帮你吧!”给他们递胶布的女孩微微皱眉。
她碰到了他的手,她的手指皮肤有些刺,该是电线上的碱性物质让她手指脱了皮。夏末任由她帮他缠上胶布,他盯着她的脸看。整个车间的灯光很足,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就像一个精致的布娃娃。他也是这一刻把张婕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她熟练地帮他缠好了胶布,他有些激动,但是佯装冷漠,甚至连道谢也没有。可是张婕似乎并不在意,她又走到了他的两个兄弟面前,帮他们缠手指。
看着她和他兄弟的手触碰,夏末心里竟然有股酸意涌了上来。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孩动了情。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望向她,爱情总是让人情不自禁。
夏末玩世不恭,常常一副无赖的模样,和别人开玩笑。可是看到张婕,他就会沉默下来。具体原因,他也不知道,也许这样比较酷吧。
“阿唐,我的女人你别想碰啊。”阿唐是他其中一个兄弟,那四个女孩对阿唐很好,也喜欢跟他说话,也许是因为阿唐长得帅气又跟她们年龄相近吧。见到张婕总是跟阿唐有说有笑,夏末心里就会莫名难受。
“哥,谁是你女人啊?”阿莫一脸茫然。
夏末这才发现自己有些不理智了。
张婕是她们中最活泼的一个,但是她很少正眼看过夏末,她更喜欢跟阿唐说话。夏末总有意无意地损她,她只会皱了下眉,用她的大眼睛瞪他一眼,然后拉其他女孩离开。
过了两个星期,夏末终于盼到张婕调回同一个车间。可是他却不敢轻易和她说话,就静静看着她跟女孩们聊天。
有次,天公作美,下班时天空撒下了倾盆大雨。夏末和两个兄弟被困在车间里,他们看着雨,祈祷着能够雨。
“要不要遮你们?”张婕问。
果然还是个学生妹,乐于助人的作风从不会落下,夏末想。
他朝两个兄弟使了个眼色,他们识趣地躲进了另外两个女孩的伞下。夏末默默往张婕的身边靠,她稍微把伞举得高一些。
“真矮!”夏末嘀咕一声,张婕大概到他肩膀。
女孩似乎没听到,她回头对一个男孩说:“你等一下,我待会过来接你!”
夏末认识这个男孩,是他们车间的,也刚初中毕业,跟这四个女孩玩得挺熟的。他心里堵得慌,张婕这女孩对谁都那么好。
短短三分钟的路程,他耍酷,一句话也没跟张婕说,雨天很冷,他能感受到女孩的体温。把他送到了饭堂,她冲他笑了笑,就返回雨中去接那个男孩。
“我去,那么好的机会,是我就牵她手了。你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兄弟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他一辈子也记得那天晚上。女孩们中有个人生病了,她们准备出去买药,可是似乎忘了带什么,张婕返回去拿。
他知道他对张婕越来越迷恋,他吩咐阿唐两人去跟其他女孩聊天。他一人上了楼,在她下楼的时候,把她堵在了二楼的楼梯间。这个工厂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三楼以上是女生宿舍,以下是男生宿舍,三楼和四楼间有一扇铁门分割。
“你生病了?”他关切地问。
“没有,是阿韵。”她的语气里有些慌张。
“我有事要跟你说。”他轻声说,尽是小心翼翼,生怕吓到了这个可爱的女孩。
“嗯?”睫毛姑娘还是被吓到了,她环视了一下四周,随即胆怯地看着他。
夏末先生面露痛苦,他把这感情压抑太久了。他慢慢逼近她,她连连后退,终于抵在了墙上,她下意识用手臂护在胸口。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用很低的声音说出来,他有点担心她没听到。
她更加惶恐了,像是一只受惊的麋鹿。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下来。男人看了张婕一眼,再跟夏末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贱兮兮地说:“这可不好!”张婕本来还以为碰到了救星,可是男人似乎没有看到,径直下楼了。
夏末对男人回以笑容,然后转头看向张婕。她的瞳孔放大了,他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越是如此,他越觉得痛苦。可是,他不懂得该怎么做,就看着她。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句话。
看着她的表情和听到她的回答,夏末的心都碎了一地,脸上也写满了痛苦。
“我们哪里不同了?”他还是心存侥幸。
“我还要回去读书,你……不读了。”张婕的手握得更紧了。
……沉默了好久。夏末苦笑着让开了一条道,她见势,跑下楼梯,头也不回。
等到她跑到了楼下,夏末向楼梯间的窗户大喊:“张婕,我喜欢你!”
那个声音响彻了整栋大楼,自恃孤傲的他做了第一件蠢事。他看着她拉着其他女孩快速离开,甚至都不抬头看看窗口。
“亲了没有?”阿唐问他。
“亲了。”他撒了一个谎。
不久后,她们的暑假结束了,她们离开了工厂,回去念书了。夏末也在她们离开不久,换了个新厂。后来他回了县城,可是没有碰到过张婕,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得不行的县城这样大。
“她即使是念了大学,也该出来了吧。现在,我好歹也混得人模狗样了,我们还是不同世界的人吗?”夏末冷嘲道。
“我去,你厉害啊,恋童癖!”黎弋果竖起了大拇指。
夏末也不搭理她的话,深情地看着她:“如果你是她,会答应我吗?”
“啊?……你喝醉了。大叔,我……我还有事,我走了。”黎弋果向巷尾扬扬手,夺门而出。
夏末先生看着黎弋果仓皇逃走,不由地苦笑起来。这个女孩挺有趣的,他闷头又倒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