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面向观众，神态自若地举起麦克风，清晰、稳健地依次报出这些数字，一个也不差！起初观众只是屏息聆听，后来她每说一个数字就发出短暂的惊呼，再后来热烈的掌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主持人故作深沉：“伊诺，表现不错，不过数字记得快并不代表你对文字也同样敏感。下面我们要请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随便读一段文章，你来复述！”
热线电话接通了，是一位中年女教师，情绪激动：“伊诺小姐，我们全家都很喜欢看你主持的《财经风云》，没想到今天有机会考你！下面我读一段散文，你听好。”说罢清清嗓子，念道，“我在机场看到过一个印度女人。她穿艳黄布衫和翠绿裙子，不知何时飘到我的柜台前。她裹着宽大的头巾，遮住嘴唇和下巴，更添神秘色彩。不经意间跟她对视，就感觉自己被吸进去了。她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有一丝璀璨的光芒若隐若现，把人一直往深洞里引。她的睫毛，就像花蕊般繁盛。我从她的眼睛里退出来，才看清她脸部的轮廓：高山隔开湖泊，眉毛是茂密的丛林，眉心的朱砂宛如艳阳。旁边所有的人跟她一比，脸部都是单调的平原，五官仿佛不存在了。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眼里荡漾着温和的笑意。有这样的眼睛，还要语言做什么呢？”
万众注目下，伊诺沉思了片刻，眼前便栩栩如生地勾勒出那个印度女人的形象，声情并茂地描述一番，与原文相差无几。
主持人瞪大眼睛对她说：“难以置信！也许你以前读过这篇散文？”
女教师急忙给伊诺作证：“这是我女儿的工作札记，从没公开发表过！伊诺小姐，我彻底被你折服了！”
场上气氛热烈。主持人提高嗓门：“等等，我还没有被折服，相信我们的评委也不过瘾！作为一个优秀主持人，超凡的记忆力是必备素质。伊诺，你还有什么过人之处？能不能利用最后的机会让我们狠狠地震撼一下，让其他选手黯然失色？”
伊诺略为含羞：“我想不出别的花招了，以前自学过一点法语，就试着把刚才那段话译成法语吧。”
伊诺的法语老师对她说过，她的声音在讲法语时最为动听，优雅而不失性感。此时，绝大多数观众虽无法检验她翻译的水准，但已经被她纯正的发音、充沛的感情、诗韵般的语调倾倒了。
毫无争议，伊诺拿到了才艺表演的最高分。
5
孟小吟瘫在沙发上，接受母亲的审讯：“我一直就觉得不对劲儿！尘宇啥毛病没有，你天天找碴儿闹别扭，拖着不结婚，原来是因为苏枕！为什么不早说？”
父亲替她说话：“其实小吟告诉过我，不过她跟苏枕的感情也没确定。”
母亲叫道：“天啦！没你这样当爹的，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有妇之夫诱骗！”
父亲说：“哪来的有妇之夫？”
“少装糊涂，我问过了，苏枕那小子跟一女的同居了两年，跟夫妻没什么区别。”母亲愤愤地转向小吟：“我问你，他说过要跟女友分手么？他确定要娶你么？”
孟小吟摇摇头。
“那他还敢毁掉你的婚事！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父亲说：“小吟不是说了吗，那是意外！苏枕是尘宇的朋友，怎么可能故意搅局？”
母亲冷笑：“我终于发现尘宇的缺点了，心太善，眼太拙，敌友不分！”
小吟抱着沙发垫，一声不吭。
父亲说：“事到如今，缘分已尽，尘宇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小吟好好休整一下，再考虑跟苏枕的关系。”
母亲猛拍茶几：“考虑什么？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就这么下贱？放着正儿八经的不嫁，死气白赖要跟个有主儿的！”
“我谁也不跟，大不了这辈子自己过。”孟小吟异常平静地冒出一句。
“你呀！”母亲又心疼又气愤，“那天说好跟尘宇订完婚纱就一块回来吃饭，你却改变主意偷偷去找苏枕。婚礼近在眼前，你为什么要在最紧要的关头见他？”
孟小吟起身回到卧室，把门关上，扑倒在床。她头疼得厉害，想好好睡一觉。
半睡半醒时，苏枕打来电话。
孟小吟用被子蒙住头，把手机贴近耳畔：“苏枕，我感觉现在就像在孤岛上，其他人都弃我们而去了，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你的幻想算是实现了吧？”
“小吟，是我太自私，一手造成今天的局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永远陪在你身边。”
小吟说：“可我发现在孤岛上并不幸福，爱情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万能。我想，以后咱们不要见面了。”这是她在瞬间作出的决定，并不是愧对尘宇，也不是迫于母亲的压力，因为她累了，有些麻木了。她想把一切都放下。
“小吟？”苏枕显然不敢相信。
小吟说：“想想那个苹果树开花的下午，不会有比那更纯粹的时光了。如果我们在一起，就不得不咀嚼生活的残渣，懊恼、失望、争执、疏离……这些我都不想跟你经历。把你干干净净地藏在心里，把我们的感情定格在最美好的状态，就够了。”
苏枕说：“你这是逃避。如果我们早点面对现实，就不会有这么多折磨。”
小吟说：“我承认之前一直在逃避，但现在我主动作出了选择。”
苏枕沉默了一会儿，说：“选择离开我？好吧……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小吟说：“那是因为活得太矫情了。这两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又狭隘又可笑，为爱所困，为爱所累，背着爱情的包袱却不明白什么是爱，我厌倦了这种生活状态。”
苏枕说：“你厌倦了我。”
小吟叹了口气：“我厌倦解释。到此为止吧。”
6
苏枕从猛男俱乐部出来，他浑身就像散了架，每挪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满脑子回荡着尘宇的声音：“你跟你妈一样，人贱命更贱！”像无数把匕首刺入他心底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每个细胞都感到痛楚。
只有一个信念隐隐支撑着他的生命，就是孟小吟。如果众叛亲离、历经磨难能够换来与她的厮守，那么，他甘愿坠入十八层地狱。
跌跌撞撞回到公寓，苏枕拨通了孟小吟的电话。他想告诉她，他要跟秦伊诺分手，跟她结婚。仇恨会淡化的，痛苦会忘却的，低谷期会过去的，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万万没想到，孟小吟不再需要他了。
他真想冲出门找她，求她不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孤岛上。但他忍住了，尽量在电话中表现出冷静。他了解孟小吟，她外表柔弱，但内心还是很强大的。她有超出一般女性的隐忍和理性，作出决定往往不会轻易更改。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感情可以乞讨。6岁那年，眼见母亲收拾好行囊要离开院子，他本能地冲上去抱住她的腿。他一声不吭，但力气大得出奇，用一个孩子全部的执拗来阻挡他最害怕的事情。母亲费了挺长时间把他的小手掰开，含糊地说了句“听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听谁的话？听她的？听爷爷奶奶的？还是听命运的？从那一刻起，他发誓不再哀求任何人。
苏枕在家躺了两天，打起精神去上班。新上任的马总监对他十分器重，交给他一笔预算五千万的电视广告。开完策划会，苏枕又开始头疼、失眠、食欲不振。每当领了新任务，他就像一只高速运转的马达，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头脑风暴、激烈讨论、疯狂开工。凌晨，苏枕把组员都放走了，独自打开办公室的窗户，俯视繁华夜景。凉风吹着昏沉的头，小吟说她厌倦了自己的生活状态，他又何尝不是呢？有句话说得好，可悲的不是死去，而是这样活着。高压的环境让灵感破碎，严苛的进度把人变成机器，莫名的团队操纵个人意志。而这一切，仅仅为了保证烧钱的速度和品质，大家统统成为奢华的帮凶。
受够了。既然小吟都可以放弃他，他为什么不能放弃一份厌倦的工作？苏枕回到办公桌前，迅速写了一份辞呈。公司向来是出门容易进门难，人才多，职位少，走一个无人问津。
第二天，马总监看到辞呈，让他给出充足的离职理由。苏枕说太累了。马总监说：“人活着都累，关键是累有所值。飓风剽窃事件让你的名气远扬集团总部，你还不到三十岁，就破格当上了策划经理，还有什么不满意？”
苏枕说：“也许哪天我就猝死在工作台上了。”
马总监笑道：“广告行业是金字塔，职位越高越自由。你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只需要揽项目、玩创意、作指导，不必亲力亲为。”
苏枕说：“我有更喜欢的事情要做。”
马总监说：“这才是实话。我知道你在时装设计方面有天分，不过，Instant集团请你策划服饰展，很大程度上因为你是迪亚兹的设计师。离开这个平台，你什么也不是，连合作机会都没有。”
苏枕说：“我不在乎。”
马总监说：“我最恨年轻人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生活是一坨屎，可以随时从马桶里冲掉。吴总监要是听了这话，肯定伤心透顶。”
这次苏枕抱定离职的决心，所以没有征询吴总的意见，先斩后奏。他对马总监说：“我会按期完成新广告，并做到极致，因为这是我在迪亚兹的最后一个项目。”
7
回到宾馆，伊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心情格外舒畅。她回忆起自己比赛时的出色表现，不禁得意地笑出声。包住头发，敷上面膜，伊诺推开浴室门，见张月影四仰八叉地躺在她床上，手里还在玩弄她的蕾丝睡衣，没好气地说：“你睡错地方了！”
张月影抖了抖她的睡衣：“苏枕不吃这套。要想挑起他的欲望，你得扮清纯，试试纯棉卡通型。”
伊诺又想起那颗万恶的红草莓，还有藏在苏枕抽屉里的那些艳照。她心里呼地燃起熊熊烈火，恨不得扑上去把张月影撕成碎片。可现在是比赛的紧要关头，她不能情绪失控，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张月影是故意来搞破坏的，她可不能中计。伊诺笑道：“谢谢你的建议，我要休息了。”
张月影翻个身，把双腿高高举起，搭在床头上，说：“看来，你已经知道我跟苏枕的关系了。早说嘛，我就不用藏着掖着了。苏枕这个小可怜，前段时间老打电话给我诉苦，就像婴儿找妈妈要奶喝似的。你再忙也别饿着他，不然迟早得出乱子！”
伊诺已经快气炸了，仍故作镇定：“你奶水充裕的话就帮我喂喂他呗，也不枉初恋一场！”
张月影愣了片刻，笑道：“我看出来了，你现在全心全意钓大鱼，没心思理苏枕。可怜的是叶蓓蓓呀，你抢了她的男人，还夺她的职位！”
伊诺说：“我听不懂。”
张月影细声细气地说：“要是在古代，你这种人一旦当上皇后，肯定会把后宫三千都杀光。唉，一点都不讲和谐、讲包容。”
伊诺笑道：“我要是皇后，就下令将你鞭笞百下，倒捆四肢，再丢进酒瓮，让你如醉如痴骨软筋酥！”
张月影哎哟了一声，翻下床，冲伊诺抛了个媚眼，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第二天，伊诺早早起床梳妆打扮好，应邀参加当地电视台的一个环保公益宣传片拍摄。任何提升人气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电梯下至一楼，门刚开，伊诺就被一大群记者和摄像机包围了。这是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镜头聚焦在她身上，闪光灯此起彼伏，花花绿绿的麦克风争先恐后地伸到面前。原来一夜成名是这样的感觉！伊诺心花怒放，挺挺腰杆，把面部表情调整到最佳状态，准备接受采访。
“秦小姐，请问秦天冲是你的亲生弟弟么？”
“今年四月他是否因故意伤害罪而入狱？”
“你和他从小关系如何，有没有发现过他的暴力倾向？”
伊诺眼前一黑，如同世界末日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