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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灰宅

文/黄可

1993年出生于福建,自信开朗的狮子座。四分之三宅男。曾获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在众多的文学流派中,尤其喜爱魔幻现实主义,在纷乱的文学风格中,尤其喜爱日本的细腻唯美文字。对于幻想有无法抑制的崇拜和狂热,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建起一座巨大的城堡,包含自己的乌托邦。

这是一座真正漂亮舒适的房子:阴暗、熏蒸、压抑。

厚实粗糙的墙体泛出黏稠的灰色来,灯光昏黄,伴随着美妙的死寂。

无数个我们生存在这座房子里,参与一场公平的赌局。

1

王畅在一阵有节奏的摩挲声中迷迷糊糊地睁开干涩的眼皮,屋里光线紊乱,看不清摆设。王畅转过脸去看左手边的小伦,刘海遮住了他的额头和双眼,呼吸声均匀地在这暗淡的空气中散播开。

他回忆着刚才做的梦,格外混乱的一个梦,颜色明亮却声音模糊,但是有一个让王畅莫名激动的身影不断地在他的视线前方走动着,那是一条充斥着阳光的漫长走廊,望不见尽头,王畅努力地跑起来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个女孩,突然有很多人带着麻木的表情出现,那个女孩忽然也停了下来,刚要转过身--王畅醒来了,周身微微的酸痛,没有流汗。

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王畅起身走出房间,在漫天的深灰云朵下,看见一道道从头顶划过的银色亮痕连接着身前身后的大山。屋子的女主人握紧扫帚在不紧不慢地将飘落庭院的枯黄叶片扫成一堆,她看见王畅,无声地微笑着又转过身去。

凌晨的空气里飞舞着通体冰冷的妖精,嬉戏吵闹,散发出逼人的凉气。

孟秋在不经意间已经不请自来。

前天在毕业典礼上,教导主任的一番话让沸腾中的同学们在一瞬间凝固。

“咳咳,各位同学们……经过校长和各位老师的讨论之后,为了使各位拥有一个意义非凡的毕业旅行,学校决定,咳咳,今年的毕业旅行将要到山村体验生活,体验体验……”面颊干瘪的教导主任在大家的静默中,用词重复地讲了上面一番话,并端起那个消防栓一样的红水瓶喝起了茶。

台下在一片寂静之后响彻欷歔声。

但显然这个计划还是很有魅力的,因为当晚的报名人数就已经非常接近毕业人数了,况且这还是“自愿参与”的。所以第二天,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无数的同学看见教导主任脸上挂着非常别扭的笑容,就像一个童真的……老男孩。

吵吵闹闹的旅行巴士从校门口一路颠到了目的地。大家抑制不住兴奋地幻想着丛林冒险,零食的包装袋在车厢内漫天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孜然的味道。

眼前的山还是让刚刚下车的同学们激动了一会儿。南方的山村就安静而祥和地坐落在漫山的绿色之间,炊烟轻扬直上,没有风但还是让人感到初秋的凉意。

王畅和小伦坐的车是最后一辆到达的,铁哥们阿代早了半个钟头。跨下车门两个人的相机就一直在打转,而背包里,还躺着四块电量满满的电池。小伦拨了拨刘海,开始找寻阿代的身影。

当天晚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住在了村里,有些同学到了附近的县城去住旅馆,当然,王畅、小伦和阿代都住在了村民的家中。小伦带了笔记本电脑写日志写到很晚很晚。头顶上高高的横梁深红,砖瓦青灰。屋外夜色浓密,不见一物。

2

不久之后小伦被叫醒,所有人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兴致勃勃地出发去爬山。

南国的山一年四季都被绿色的大树所占领,即便在寒烈的冷风中也不愿让满树的叶片变得枯黄,更是对不幸飘落的零星枝叶怜悯不已。南方的树要比北方的来得柔情,这是事实。

山路陡峭而狭窄,土地因为终日没有日光照耀而显得潮湿黏滑,一些刻意凿出的台阶掩盖在芃芃野草之间,还有细长柔韧的藤蔓没有目的地延伸着。大家并排而行,互相取笑却不在意脚下的路。王畅走在最后,举着相机。

女生都走在中间,唧唧喳喳地对所有的寻常事物表现出一副不寻常的神情。在稍稍开阔一些的地方,她们就开始哄抢彼此的零食和饮料,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淑女作风。这些“丑态”都被小伦和王畅恶作剧一般地记录了下来,然而并没有人发现小伦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总有一个身影不会被落下,那件暗红色的精致外衣在液晶屏幕上格外显眼。

走在前面的阿代转过身来,王畅猛地停住脚步。

“打掩护,我方便一下。”阿代压低嗓门说,王畅会意地笑笑,小伦也停下了脚步。走在前面的班长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来望了望,又转过头去。一行人渐渐走远,在密密匝匝的草木之间很快不见了身影,唯独嬉笑声随着风飘过。

“喂,阿代,你污染环境都得这么卖力吗?”王畅不怀好意地说,“快点!人都走光了。”

小伦自顾自地拍个不停。上方这时却传来了班长的声音:“王畅,遇岔口向左。左边。”

“知道了!”

所以王畅和小伦、阿代选择走了右边。

王畅的身形瘦颀,脸庞的轮廓刚毅。算得上半个白马王子,但不可能是可以用来写到小说里哄骗小女生的那种,而且他也不会画画和钢琴,偶尔会静心阅读,但成绩也不算好。

小伦的眼镜将近四百度,不会太浅但也不至于太深,热衷电玩和文字,但还没有修成正果。至于阿代嘛,完全是不同类型的帅气男生,学校剧团的宝贝。

三个男生怀着鬼胎一路嬉闹而行,不时加快脚步。目的不过是赶在队伍到达山顶之前先到那里插上红旗,泡上咖啡,架起篝火,如果可能的话再为大家准备三明治,看一看大家难以置信的面孔。这就是无聊的男生时代才会想得出来的烂点子。

手机没有信号,用不上关机这招。

但是……三个男生一路大步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太阳带着奸诈的嘲笑嘴脸慢慢悠悠地爬到了半空当中,还是发现眼前的小径曲折地延伸出去,没完没了的,而他们的位置和山顶的距离一直保持不变。简直是画了一条完美的弧线。

阿代拧开水瓶盖咕噜咕噜地灌下几大口的水。他们已经转到了山的另一面,村庄看不见了,天空中飞鸟悠闲地划过,水银一般的云朵异常厚重。

“怎么办,王畅?”小伦又一次拨开刘海,推了推眼镜。

“凉拌!接着走。”王畅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不许反悔,走吧。”

让三个人非常郁闷的是,他们还是没能上到山顶,只不过一直在半山腰画圈。背包里的食物被一扫而空,饮用水倒是很节约地喝着。三个男生在草丛之间坐了下来,微微地后悔了。风吹过,三人沉默,企图可以从脸上拂过的风里头找寻些信息,竖起耳朵渴望着能听到其他同学的声音,但都是徒劳。

午后,天气燥热。

王畅决定下山,这个非常欠揍的提议让王畅看到了两张免费的臭脸。但是,上山不简单,下山却是更不容易。顺着原来的路径拐来拐去,双膝淹没在柔韧不乏生机的野草中,却也一直望不见终点--

晚七点,三个人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寄住的人家,饥肠辘辘地瘫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王畅在不经意间察觉到有两道弥漫杀气的光芒在周围回旋,突然觉得好冷……

于是,五个人组成的自由旅游队在隔日清早出发。

灰蓝的苍穹横跨在大山之上,昨日纯粹的绿色在没有的阳光的时刻变得如同深沉的墨,泛出不近人情的绿意来。步行给他们带来了惊醒的感觉,一种全新出现的情绪在身体内翻腾,或许还夹杂着一些隐蔽得更深的成分。

但昨天晚上三个男生狼吞虎咽地解决完晚饭,在房间里各自计划资金周转问题,清点了各自的钱包盯着钞票直到眼睛发涩。

但是上床睡觉之后不久,女主人轻轻敲起门。三人迷迷糊糊,唯独听见似乎有人来访。小伦穿着睡衣打开房门,赫然一道耀眼的光芒从瞳孔中闪过--那一件精致的暗红外衣印在瞳仁深处,小伦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理解眼前的两个女生到访的原因。

小伦和她们一同到楼下的客厅里,心里头却莫名地紧张。

原来余下的人马也没有到达山顶,不过中途折返,在发热的空气中,一群女生贪图阴凉在树下微微休憩。不多时便再一次出发,班长一直认为王畅三人已经提前下山,并没有太多地在意,大家吵吵闹闹地回到村中,不料学校的老师已经等候多时,临时更改的计划要求马上出发到另一个地点去汇集,其他班级已经有很多同学出发,这一站只是中转站,只不过被学校保密了。

而偏偏在回到村里之后,徐蔚的脚“很不配合地崴了一下”,受伤了。

“你的脚受伤了?”小伦轻声地问。

徐蔚绽放出狡黠的笑容,她身旁的莫姜姜已经笑出了声,徐蔚反问道:“你觉得呢?”

小伦恍然大悟,但心底却又涌现一个更大的问号。

徐蔚接着说了下去。然后从老师那里得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都安排了大大小小的登山野营活动,徐蔚凭借脚伤的理由向老师提出了提前结束毕业旅行的要求,莫姜姜也提出了陪同徐蔚回家,然后的然后,莫同学和徐同学就在班主任“好可惜”、“太不小心了……”的婆婆妈妈中留了下来。

“老班留了口信,说你们要是想和同学一起旅行就得在明早出发,不然就只好回家去了。”徐蔚看着小伦,“你们怎么决定呢?”

“跟王畅和阿代讨论……讨论吧。”小伦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不好意思。”

“没关系,”徐蔚和莫姜姜默契地站了起来,“我们先离开了。明早再过来。”

“好的。”

……

小伦目送两个女生离开,欲言又止直到她们消失在黑暗中,心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至少要叮嘱她们路上小心一些。而心里的那个问号还孤零零地挂在某个突出的地方上,直到现在,大家说说笑笑地步行去搭车。

莫姜姜和阿代都是校剧团的宠儿,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讨论着最近的一次合作。

他们也给学校回了口信,电话里,班主任用严肃的话音重复地强调他们必须马上回家,没完没了地讲个不停,王畅觉得自己的额头上一定出现了三条竖直的黑线……但是他心底的计划可不是回家这么简单。

巍峨连绵的山脉打着弯环绕四面,妖娆的风惬意地在身体周围打着转。

3

一个叫廖源的年轻的男子成了五人旅行队的导游。精致的脸庞写满活力,古铜一般的肤色在这孟秋时节不太和谐,但大家并不在意。

远离刻意雕琢的物质世界,这南方的古镇一下子显得奇特而清新起来。五人抑制不住好奇和欣喜,迫不及待地在巷中径间探寻着,望见头顶湛蓝的天空,不觉深深地吸进一道有着南国神秘氛围的空气,之间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淡淡香馨。

古镇傍水依山,垄断四面。那条河绕过山穿过古镇远去,山被苍翠挺拔的古木覆盖,苍白的巨大石块凸显于墨绿之间,山巅之上还有稀疏的建筑,悬空而建,触目惊心地屹立在山崖之旁。踏过老旧的石板路,石阶依偎而上,消失在密密匝匝的枝丫之间。

一行人喧嚷地出发了。

游客稀疏,头顶上唯有密不透光的绿叶。男生背包,女生享受特殊待遇,互相嬉戏打闹踏步石阶不紧不慢地向山巅前进。虽是孟秋,虽然没有耀眼的阳光,但是大家的额头上还是悄悄渗出排列有序的细密汗珠。年轻的导游一路上说个不停,介绍一棵老树、一个石碑抑或某一块台阶都认真恳切。似乎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有各自令人激动的特殊历史却又共同谱写同一段回忆。

小伦一直认着地听着,手里拿着笔和笔记本时而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但没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时间画着不规则的圆形,支离破碎地前进着,在不经意间偶尔停下,罅隙不易发觉。

然而,其时已过正午。

那是一座别具一格的屋子,向偶然到访的每一个人展现出琳琅满目散发熠熠光彩的珍宝。女生欢呼地奔入其中,面对无数的细小饰品发出惊叹声。导游对一行人绽放出笑靥,示意可以坐到小店中的藤蔓靠背椅上,喝上茶,静静等候。王畅第一个坐下,解下背上的厚重旅行包,和廖源交谈起来。

阿代和姜姜对着一条璀璨的透明石头项链讨论起来。小伦背着身对着不知名的东西伫立观赏,老板娘乐呵呵地对徐蔚推荐手中散发出莹莹光芒的一块石头手镯,玻璃柜台上散落着精致的物品。

“你们是情侣吗?”廖源问。

“不是,只不过是同学。”王畅对这个问题不感意外,“毕业旅行。”

“好怀念啊,”廖源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我都毕业好久了。”

“所以我们故意避开了学校的组织,自己来了。”王畅喝了一口茶,“或许,更有意义一些。”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廖源的手机突然响起,他走到屋外去接,听不见他的声响。突然之间窗外似乎亮了起来,莫非太阳从云朵里挣脱出来了?王畅转过头从窗格子望出去。廖源却又进来了,不过脸色显得有些怪异。王畅似乎发现了这一点。

而此时,表面上对着小饰品发愣的小伦则在思索着另外的一些事情,他聚精会神地聆听徐蔚所讲的一字一句,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无法放松,然而他却又没有勇气转过身去和徐蔚讲话。他思索着怎么更自然地参与到徐蔚和老板娘的谈话中去。

小伦用男生少有的纤细手指灵活地为徐蔚戴上镶嵌着莹莹石块的手镯,小心翼翼地赞叹着手镯和徐蔚的光彩。小伦一直迷迷糊糊的,犹如是潜意识的操控让他在徐蔚要接过手镯的时候伸出自己的手。

阿代为姜姜戴上项链,狡黠地对王畅笑了笑。

很快,老板娘亲切的面孔被挡在了高大冷峻的树木之后。大家不觉加紧了脚步,廖源的解说词变得如同故事一般充满传奇色彩。小伦走在最后,举起相机拍了照。视野逐渐变得开阔,亮光映进了瞳孔深处。

终于,迎来一块平坦的蓬茸草丛,头顶上的枝丫一扫而光,面朝那一侧的大山,身后是高耸的古木以及巨大的石块。寥廓的蔚蓝天空明亮遥远。所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有一座久违的咖啡屋。灰色调屋顶暗淡无光,灰色的墙用木头构成。

六个人跨进了这间咖啡屋,眼前的光线立刻暗了下来,咖啡豆研磨时独特的香味扑鼻而来,阿代惊叫了一声。挂钟正好敲响了午后两点。领头的廖源略显紧张,五个人跟在后面并没有谁发现廖源对着站在柜台里那个热情的男子诡异地眨了眨左眼。坐下之后,廖源轻轻地说“我去趟洗手间”便离开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廖源没有再出现。

俄而。

急不可待的王畅没有在洗手间找到廖源,不过洗手间门口右侧长廊的最里端的那扇木门引起了他的主意,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迅速弥漫他的心脏,充斥在他的血液间。

推开了那扇门。

五个人倒吸了一口深深的凉气,无语地望着平静沉睡中的一片黑暗的湖面。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潮湿的土壤被长久的水汽笼罩,似乎变幻莫测地悄悄改变着自己的姿态。而在右手边的一个突出的石阶边,静静地停泊着一艘船。

细微的涟漪平稳迅速地扩散到更远处的黑暗之中去了,五个人静默,没有人划船。小伦抬头望见了黑漆漆的巨大深洞,头顶上似乎也是密实的石块相依相垒而成。

一座岛出现了。极小的一座岛,长满了参天的巨木。

但是,当他们踏上陆地,猛然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痛苦的颤抖着,发出哀恸的低音来。身后的水域迅速地倒退,速度之快难以描绘,大地在不断地扩大。眼前的巨木也敏捷地让开身躯,直到一座巍峨的宫殿呈现在灰蒙蒙的光线之中,然而头顶依旧是漆黑深远。一行人在此刻突然发现呼吸变得异常沉重,压抑的灰色光线萦绕在四周。

周围穿梭着千奇百怪的人,然而没有谁在意他们一行人。

“这里是哪里?”徐蔚的话语间有些许的不安。

“嗯?”王畅心里也没底。

徐蔚问:“拍电影吗?”

王畅说:“也许吧。”

姜姜说:“我们回去吧。”

阿代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这么轻易地离开。”

姜姜说:“……好吧。”

小伦沉默不语,眼睛掩藏在镜片后面。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非常奇怪的一点:这里只有年轻人,望不见一张老年人甚至中年人的面孔。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路标:

“池沼:灰之岛--欢迎年轻人类。”

徐蔚:“你说那会是什么意思呢?”王畅摇头,但是他还是看见了路标下的一扇门,清澈的玻璃里是灰暗的灯光。许多人从那扇门前走过,连瞥都没瞥一眼,反倒是加快了脚步。

然后,他们就走了进去。所以,他们就走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旋涡。

那是一场游戏。

一位倨傲的侍者接待了他们,面容冰冷,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不多时,他们就见到了一个与路标一样斑斓的圆形的转盘被悬挂在粗糙的墙壁上。图案被分成大小不相等的八个扇形,各自被标上了二到九的烫金数字,支离破碎暗淡无光。

侍者说:“推动这个公平的转盘,停在哪个数字上,记住它……”

“在三角桌上,坐好了等着分牌,当大家各自看完牌之后,将要比较点数,但是如果你觉得手中的点数不够多,那么转盘上的数字就会起到作用,它代表你有几次‘加二点’的机会……”侍者的右手摩擦着左手手背,漫不经心地接下去,“你必须在每次沙漏滴完之前决定用不用……”

“然后就是……摊牌。如果赢了,可以从最低点的玩家手中取得四块银币……如果你好运气--连续获胜三次,可以决定两位输家中的出局者……反之亦然。”

“但是,哼哼,如果没有银币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侍者挑起眉毛,轻声问道:“谁来呢?”

“我。”王畅微微地笑了,走向转盘。

一个圆形的旋涡……蔓延。余下的四个人屏住呼吸。终于,印着“九”的扇形停在了指针后方,侍者微微地吃了一惊--游戏开始了。

4

“九……”王畅默念。

两张淡灰色的牌被推到他面前,王畅用戴上手套的手轻巧地拿起。灰色灯光从头顶上倾泻而下,但是在浓稠的黑色中没有散开,如同冻住一般地聚在三角桌周围。

王畅自己看到了四个红色的方块,“好吧,‘财富’,这是好兆头……”王畅在心中自言自语,然后看到的是四个黑色的梅花,“还有‘幸运’……”王畅欣喜不已,同时尽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发生变化。随即映入他眼帘的还有自己右手背上那个浅灰色的数字“9”。

沙漏里灰色的细沙已经所剩无几。

“使用吧。”王畅心里平静地说,手背上的数字在瞬间变成了“8”,沙漏空空如也。他用眼角偷偷地瞟了另外的两个玩家。

王畅左侧的玩家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男人,右侧则是一个女孩。摊牌!男人身前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个图案,矩形中排列着八个红桃,王畅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然而,另一个图案紧接着出现,是一个孤独的方块。王畅旋即释然,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女孩跟前出现的第一张牌是红桃八。沉默--然后出现了黑桃四。

王畅听见站在身后的徐蔚叹了一口气,他的左脸颊抽搐了一下,无人察觉。

男人把四块银币推给了女孩。王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惊讶地发现自己所有的钱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光滑的银币。

第二局开始的时候,屋里的灯光急促地闪了一下,所有人犹如受到惊吓一般不约而同地一惊,旋即挪了挪身体。

……男人的点数不过为七,女孩的第一张牌是方块八,王畅的情绪突然变得平和,预示着什么一般,果然,女孩的第二张牌是黑桃六。王畅摊开自己的牌,梅花九和方块七。

赢了。四块银币被推到了面前……

赌局就这样延续下去。房间里只有他们七个人,灯光灰暗,浑浊不堪。唯独中间的三角桌被灰色的灯光笼罩,角落里漆黑得难以分辨远近。

五个人都坐了下来,小伦和徐蔚坐在王畅的右手侧,姜姜和阿代另侧。没有人发出声响,侍者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同样的机械动作。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王畅手上的那块手表已经在四个多钟头以前停止了转动。王畅侧过脸就可以看到徐蔚严肃认真的眼神盯着自己,耳畔偶尔响起徐蔚和小伦交谈时刻意压低的嗓音。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小时。

小伦一直期待着这个赌局能早点结束,当徐蔚和他讲话的时候,这个期望尤为强烈,他对这次赌局觉得烦闷,捋着自己的刘海在座椅上思绪飘忽。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起毕业考试前一周的那一天。

文学社的学期末总结会,所有文学社的成员都没有缺席。社长是隔班的一个靠人气取胜的男生,而徐蔚是副社长,现在两大“官职”都面临着空缺,所以当日的会议还加入了新正副社长的选举,变得格外的漫长。

然而那一日的小伦,心里并不在乎会议的长短,他一直惦记着一个期待已久的机会。会议室干净透明的玻璃窗投进了一束束蔚蓝的阳光,摇曳的葱郁枝叶在窗外蔓延,让蔚蓝的阳光中夹杂斑斑跳动的绿影。小伦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准备已久的台词,尽可能地让它显得不那么幼稚。终于,会议在一阵掌声之后,以老师带走了那个新诞生的、看着秀气的男社长和充满表达欲的女副社长告终。

但是那一天的行动还是失败了。在徐蔚面前,原本计划的详尽周到的剧本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所有的话都没有说出口,徐蔚若有所悟却没有道破,优雅地点了下头便离开了会议室。小伦的上衣口袋里,那封精致的信似乎被汗涔涔的衬衫浸湿了。

徐蔚留下一道浅蓝色的光影,离开了。

一个人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惋惜和后悔在小伦心中氤氲。

但是他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半个月之后的毕业旅行中和徐蔚结伴,更难以想象和她坐在一起,伴随低声的交谈。

灯光突然狠狠地闪了一下,小伦从回忆中归来。

他瞥了一眼王畅的手背,灰色的数字“1”显得有些忧郁。

“一……”王畅默念。

数字只有自己一方的人可以看到。这是规则之一。在侍者发牌的过程之中,王畅的手在口袋中摸索:那里面仅剩下两枚银币了。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晓。淡灰色的牌,落在了王畅的手中,他发现自己的手心渗透汗珠。

“第一张牌是……Q……梅花--‘幸运’,是的--,第二张……10……方块--‘财富’,但愿如此……”王畅在心中默念,微微放下心。他猛然转过头去,看见了徐蔚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隐藏着担忧,这让王畅又不安起来。

漫长的世纪,时间的圆圈破碎得厉害。

男人的牌……第一张……J,红桃J……然后是……K……黑桃。在刹那间王畅呼吸不过来,但是还有女孩的牌,王畅手指冰冷,要甩开冰霜似的抖动着,祈祷着。

然而,还是很有戏剧性的,王畅的点数输给了男人一点,而男人的牌却又输给了女孩一点--这一刹那,王畅失手用力将手中的方块十从中间折下,折痕掩盖在灰暗中。

所以现在,王畅必须掏出四枚银币。但是他没有,没有理由的恐惧感翻涌澎湃--

“但是,如果没有银币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那个倨傲的侍者似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沙漏开始计时了……

一道玻璃炸裂的巨大声响,沙漏粉碎飞扬。

徐蔚拉起王畅的手,抓起王畅的旅行包开始飞奔起来,王畅看见男人的白皙面孔和女孩的疑惑脸庞在身后飞快打转起来,如同各自鲜艳的颜料被涂抹成一片,灰蒙蒙地旋转着消逝殆尽,同时,这个巨大的旋涡还把阿代、小伦和姜姜搅了进去……

一扇扇掩盖的门迅速地向后退去,恍恍惚惚间,王畅犹如被抛出一般地跨出了“池沼:灰之岛”那道清澈的玻璃门。

他们在人群中慌乱地奔跑,寻找来时的那片水域。在厚实的土地上快步飞奔,王畅猛然停了下来。徐蔚一惊:“怎么了?”

“这里的土地会生长,不是吗?”王畅语调悲哀,“我们能找到原来的船吗?”

“这……”徐蔚无言以对。

“我们回不去了。”王畅说,沉寂许久,“……你为什么要拉我走?”

“你的口袋里只有两枚银币了,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小伦告诉我的。”

“……”

“我……不想让你遭受惩罚。”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明白了。”

灰暗的房间里,小伦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失去了光彩,衰颓一般地深深陷入到扶手椅中,茫然若失。他似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见了仅仅过去不到一刻钟的刚才。

徐蔚侧过脸靠近了小伦,他突然间微微发愣。因为徐蔚的脸庞如此之近,散发出带着草木的香馨,小伦从她的瞳仁深处看见了一片翻涌的海域,没有边界。他不懂。徐蔚发出了轻细的声音:“小伦,你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钱吗?”问题如此唐突,小伦顿时失语。但随即绽放出自信的笑容:“当然。”

徐蔚浅浅地一笑,默不做声。小伦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但是没有多问,唯独期待着徐蔚接下来的话语。徐蔚很快地看了一眼严肃认真的王畅,灰暗灯光下的侧脸有一道清晰的光晕,还有的是那泛着幽幽光泽的汗滴。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强烈得让她不安,她又问:“那王畅身上呢?”

小伦陷入疑惑,犹如坠海,但似乎在周围又有一条不怎么明朗的绳索,强烈的占有欲席卷而来,但仅仅是徒劳,那仅有的线索稍纵即逝。在疑虑之中,面对所谓的“顿悟”眼前横亘着一条湍急的宽大河流。他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他期待着弥补半个月前的遗憾。

是的,小伦知道。昨晚他和王畅还整理过钱包,这个巧合在小伦看来是个机会让自己能和徐蔚多谈些话。

“我知道。”

……

一道玻璃炸裂的巨大声响。沙漏里细密的沙粒高高扬起,溅落在了小伦光滑的脸庞上。小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唯独看见徐蔚拉起王畅的手动了起来,身影模糊。小伦发现自己在飞速地后退,旋转着被带进了一个灰色的旋涡。

一瞬间,小伦寻见了刚才无比渴望的绳索,但现在,手里握住的绳索却陪伴着他迅速下坠,下坠……在旋涡里晕头转向。心里那个巨大的问号突然变成了一个带着嘲笑的句号。

她竟然选择了王畅……小伦在旋涡中喃喃自语。旋涡里灰色的物质淹没了他,他觉得周身如同火海一般地熏蒸。耳旁有姜姜的惊呼和纷杂的说话声,但是他听不清。

5

王畅紧紧拉住徐蔚的手找不到那片静谧的湖水,眼前依旧是散乱的灰色光线。

两个人放慢脚步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沉默无语,王畅开始思索着灰色的光线究竟来自哪里,他抬头望见除了漆黑别无他物。他有些失望,但是这会儿他看见了一张脸。但那个人没有看见他们。王畅停下脚步动了动手指头,徐蔚看着他。

他们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廖源身后不远处,他一直认真地走着。没有停下,在很多房屋间的道路上走着,王畅庆幸这里似乎到处都有人群,廖源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许久之后,廖源走进了一间木屋里。

木屋没什么特别,灰色调屋顶暗淡无光。

王畅牵着徐蔚的手,远远望着那间屋子,希望廖源能赶紧出来。这个神秘的导游既然能上这个岛,肯定能离开这里,只是他为什么会在岛上?王畅心里不解。

漫长的一段时间打着盹儿好像停滞了。徐蔚转过头,说:“我们还要等吗?”

王畅:“再等等吧。”

徐蔚:“我们……进去吧,去找廖源。”

王畅:“……”

王畅拉着徐蔚的手走向那间屋子。那扇木门很漂亮,他们跨了进去。

时钟逆时针旋转回五个小时以前。

廖源坐在藤蔓靠背椅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窗外光线充足。

“你们是情侣吗?”廖源问。

“不是,只不过是同学。”王畅回答,“毕业旅行。”

“好怀念啊,”廖源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我都毕业好久了。”

“所以我们故意避开了学校的组织,自己来了,”王畅喝了一口茶,“或许,更有意义一些。”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廖源被突然响起的手机吓一跳,他起身到屋外去。

“喂?”

“我是帝。”

“怎么了?”廖源四下张望。

“你动作快点。”那边的男声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会的。”廖源挂断电话回到屋里,坐回椅子里的时候他担心自己的略微紧张会在脸上显露出来,但是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他松了一口气。好久以后,他们终于到达山顶,那间灰色调屋顶的咖啡屋赫然伫立在眼前。

站在柜台里的就是帝,他有些不高兴,但是对于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热情地表示欢迎。廖源对他眨了眨左眼,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坐在飘满咖啡香的屋子里,面前的一行人显得兴高采烈。廖源以上洗手间的借口离开了座位。

他神色匆忙地走到了洗手间一侧的那条过道上,推开尽头的门,消失在一团厚实的黑暗里。

廖源无比惊讶地看见徐蔚用手中的手机砸碎了那个装了灰色密沙的沙漏,瞳孔中布满了在灰色灯光中泛着浅色光泽的沙粒,细细密密纷纷扬扬。然后徐蔚就拉起王畅从他眼前迅速地消失了。他站起身,从房间里的黑暗角落出现在笼罩三角桌的灰色光线中,面色阴暗,姜姜看见他,发出一声惊呼,他奔跑起来,全然不顾阿代的叫喊声。耳根是一片纷乱的杂音,渐远。

他看见王畅和徐蔚在街道上漫无头绪地走着。期间他望见两个人停下交谈,远远看见了徐蔚平静的脸庞,从沙漏破碎的一刻起就翻涌而至的欣赏更是强烈。他跟在两人的身后,许久没有改变步伐的弧度,直到某一秒--“抱歉了,帝,你的王国不会因为少两个人而改变的。”他喃喃自语,决定放走这两个人。

他让王畅和徐蔚跟在自己的后面,他装作浑然不知。

不过他进入那间屋子之后等得有些不耐烦,因为两人迟迟没有跟上来。

不过,漫漫的几个世纪之后终于看见他们走近了……

6

王畅站在木门前。

“王畅,你在干什么?”徐蔚的声音让王畅惊了一下,他看见长廊那一头的徐蔚对他露出微笑,“廖源已经回到前屋去了,咖啡很不错的。”这让他迷迷糊糊觉得是做梦,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那扇木门,正安安稳稳关着。

“没事。”他大步地走了过去,拐过走廊的时候又转过头望了一眼那扇门。

回到了咖啡屋的前屋,香味再一次扑鼻而来。

阿代和姜姜正兴奋地谈着杯子里的咖啡。小伦的位置却空着,廖源笑着看着王畅。

“小伦呢?”王畅有些不安。

“你上哪去了?”阿代放下杯子,“小伦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刚刚走了。现在估计在下山的路上。”

王畅坐了下来,廖源端来了一杯咖啡。“谢谢。”王畅接过咖啡看见廖源的脸,突然感到这熟悉的笑靥里包含了一些难以琢磨的情绪,却又显得不确切。

这一刻,挂钟正好又响了,午后两点三十分。王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秒钟缓慢地颤动着。

下山途中,再一次经过那间饰品屋,但没有再进去。到了山麓,王畅回头望见那间咖啡屋,灰色调的屋顶还有灰色的墙,突然心中一阵发紧:难道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场灰色的梦?

隔日清晨,他们坐在巴士上离开了这个小镇。蔚蓝的阳光一块一块地跌落在徐蔚的身上。王畅坐在她的一侧,看见这大朵的阳光,突然间觉得无比熟悉:

半个月以前的某一日,记忆里是一条有着无数透明蔚蓝玻璃的走廊,明亮清澈的阳光夹杂着不停跳动的绿色斑点在自己的白衬衣上晃动,地板上规律地铺满了一块一块的方形阳光。王畅靠在窗台边,望着楼下那大片繁密稳健的高大苦楝树,等待着小伦结束会议一同离开学校。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会议,只知与自己毫不相干。

许久之后,他听到了掌声蔓延开来。王畅知道会议结束了。

教师和几个学生鱼贯而出,王畅唯独认识学校语文组的组长。但是人群变得稀疏之后,依旧没有看到小伦。王畅没有走进去,转过头去望着在阳光里摇曳的枝叶。

这是王畅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这个女生。走得有些匆忙地离开,但是王畅仍然记得她对自己轻轻地一笑,王畅不知所措。很快,在蔚蓝的光斑中,女生的浅蓝色的背影不见了。唯独透明的走廊瞬间变成了玻璃隧道,望不见尽头,流光溢彩地跳动起来……

巴士拐过一个缓缓地弯,徐蔚碰了他一下,他笑着转过头看徐蔚,王畅突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徐蔚……”

“嗯?”

“……我喜欢你。”

徐蔚沉默了……却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脸,阳光落在她光滑的脸蛋上刹那间盛开出花朵。在一瞬间,他们犹如坐在了玻璃城堡中的某一个房间里,宽阔的世界变得清澈透亮。

“我知道。”徐蔚轻轻地偎依在王畅的肩膀上。阿代和姜姜坐在他们前面突然转过脸鼓起掌来,王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突然记起在青瓦红梁的老宅里做的那个格外混乱的梦,王畅终于追上了那个在他梦境中出现的女孩,玻璃隧道的尽头原来在这里。

颠簸的山路混杂在绿山之间。王畅俯下身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忽然间他差点叫出了声:在旅行包的最上边,赫然躺着一张扑克牌,耀眼的红色方块十反射出红色的光芒,如同十颗闪着红色光泽的宝石。而扑克牌的中间,有一道或深或浅的折痕。

耳边突然响起昨天夜晚廖源带着笑意的嗓音:“那一场赌局,好玩吗?”

这至少不会仅仅是一场灰色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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