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步年的帮助下，花腔好不容易才上了马。他显得很小心，看上去既激动又紧张，脸涨得通红。步年说：花腔，你放松一点，牵住缰绳，夹紧双腿，就没事了。花腔点头。步年又说：花腔你好了没有，我放手了。步年的脸上露出坏笑，他忽地吹了一声口哨。马儿听到口哨，像脱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马背上的花腔紧张得像一具僵尸。步年见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月光越来越明亮了。月光照在水上，水面白晃晃的像一面镜子；月光照在作物上，作物显得乖巧，像是有谁在温柔地抚摸它们；月光照在沙滩上，原本黑黝黝的沙滩里闪出一片一片的金光，像一只一只眨个不停的眼睛。马儿跑得很快，花腔也放松了——花腔毕竟有骑牛的经验，花腔毕竟能在牛背上睡觉。步年看到马儿跑得欢，他的双腿也发了痒，快速地跟着马儿跑。花腔很得意，因为得意，他就嗬嗬地叫了起来。花腔说：步年，你不应该跑，你应该爬，你不是已经变成一匹马了吗？步年正跑着，听到花腔这么说很生气，他就想捉弄花腔。步年跑到马前面，一个唿哨，马儿凌空跃起，花腔没有防备，被重重地摔倒在沙地上。花腔被摔得眼睛直冒金星。花腔破口大骂：冯步年，你这个反革命，你是不是想谋杀革命群众。步年哈哈一笑，说：你算什么革命群众，你一天到晚装神弄鬼的，他们应该把你打倒才对。花腔说：不要老三老四，扶我起来。步年就去扶花腔。花腔说：把马儿牵过来，我还要骑。步年说：今天算了吧，天快要亮了。花腔想了想，说：好吧，明天晚上再骑。记住，明天晚上十点，我在桥头等你。步年今天晚上玩得很开心，觉得晚上和马儿亲热亲热是件不错的事，他就爽快地答应了。
步年和花腔牵着马儿向村子里走去，天虽然还没有亮，但村子里的鸡开始啼叫了。
每天晚上，小荷花等着步年的到来，但步年好像失踪了。过了八天，小荷花没见到步年，她着急起来，不知道步年出了什么事。这几天，她觉得自己生病了。究竟生什么病，她一时弄不清楚。不感冒不发烧，可就是没胃口，吃一点东西就会吐。吐起来还很厉害，像是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她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呕吐的原因。她想，她没有病，她是怀孕了。她顿时六神无主，哇地哭出声来。
小荷花认为自己怀孕了，却不知道步年去哪里了，为什么晚上不再来找她？肚子里的东西是步年的，不管怎么说步年要负责，她得找到步年。小荷花清早在果园外面转，没有发现步年的影子。这是因为步年晚上玩得太开心，早上起不来。小荷花很想去步年的草棚看看，但她是四类分子，她怕进果园被人当做贼。她也不敢叫得太响，怕村里的人听见，怀疑两个四类分子在搞阴谋。她叫了几声，见里面没反应，就回到了村里。
小荷花下地干活去了。她和大香香在一块。小荷花脑子里老是想着步年出了什么问题，她甚至怀疑步年已经死了。也怪不得小荷花这么想，本来嘛，步年天天晚上爬到小荷花床上来的，现在却是八九天连影子都没见着，也不来告诉一声出了什么事，小荷花难免会歪想。小荷花忍不住问大香香：步年现在在干什么？我已有好多天没见着他了。大香香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小荷花。小荷花心里有鬼，脸不由得红了。大香香说：冯步年这个人，是个人物呢，我看他是光明村最聪明的人。大香香这么说，小荷花很高兴。她觉得应该替步年谦虚一下，她说：步年聪明个屁。大香香说：他这个人脑子好，脑子好不好只要看他赌钱就知道，他赌钱很少输。小荷花说：他在赌钱吗？大香香说：别看步年装傻，把自己装成一匹马，他的脑子没坏，我见他在和瞎子水明赌牌呢。小荷花就不吭声了，她想，原来步年不来我这里是在赌钱，他娘的冯步年，他娘的赌棍，在我这里占了便宜就想不理我，没门。
晚上，小荷花摸黑去了村头的瞎子水明家。瞎子水明是个光棍，住在村头小河边的一间草房里，是光明村的五保户。水明因为是瞎子，家里不点灯，草房的外面又高低不平，小荷花好不容易才摸到水明家。小荷花嘭嘭嘭地敲门，里面传来水明阴柔的声音：谁？水明因为是瞎子，不用下地干活，因此皮肤特别白。因为大家都说他皮肤好，他特别看重这一身好皮肤，轻易不晒太阳。由于他不大出门，他的嗓音就显得阴气过重。小荷花听到水明的声音，很不舒服。她感到自己又想吐了，好不容易才遏制住吐的欲望。她吼道：水明，是我，小荷花，你把门打开。水明一听是小荷花，哪里还敢开门。他想，原来是破鞋，她想干什么？天这么黑，夜这么深，她来敲门是什么意思？水明一时想得很复杂。水明在里面磨蹭了一会，说：小荷花，你有什么事？天这么黑，我不能让你进来，否则我的名声就会不好。你是不是想算命，你如果要算命，你就明天白天来，你不要晚上来。小荷花，其实你还是不算命好，因为你的命不会太好，这你应该知道。小荷花听瞎子水明这么说，气得差点又要吐了。她骂道：瞎子，你别臭美了，你他娘的有什么名声，就是母猪也不会看上你。你开门，我来找一个人。水明说：你找谁？小荷花说：我找步年，步年失踪了，我知道他在你这里，他在和你赌钱。水明说：你轻一点，别这么哇啦哇啦乱叫一气。现在谁还敢赌钱，我和步年赌钱差不多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怎么，你找步年干什么？你来抓赌啊，你想立功啊。你这个四类分子，就是抓了赌别人也不会把你平反，你起什么劲啊？小荷花说：水明，我不同你说废话，步年究竟在不在？我找他有急事。水明说：步年不在我这里，不过我可以给你算卦。好了，我告诉你，你晚上去村子外的沙滩上找找看。我知道我说的没道理，但卜卦就是这么说的。小荷花听了这话，很失望，她不声不响地走了。步年究竟去哪里了呢？
回到家里，她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瞎子水明的那句话：去村子外的沙滩找找看。小荷花想不通，步年晚上不睡觉，不来她这儿，去沙滩干什么？难道他想自杀。小荷花睡不着，索性去沙滩看看，或许步年真的在那里呢。
已是半夜时分，月光很明亮。沿着小河边走，一会儿，她就来到堤埂上面。翻过堤埂，朝西走，就是沙滩了。小荷花爬上堤埂已有点儿累，她打算歇一口气。她的口中念念有词，骂起步年来。她骂：冯步年，你像你兄弟步青一样没良心，我这辈子被你们兄弟俩害了。冯步年，你就是死了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啊。就在这时，小荷花的眼前突然飞过一匹马。她吓了一跳，怎么会有马？现在是晚上啊，难道解放军又开进了光明村？她眨了眨眼，定睛一看，骑在马上的不是解放军，而是花腔。她再仔细一看，还有一个人在同马儿赛跑。她一眼认出那个跑步的人就是她的冤家冯步年。原来，冯步年在玩马，原来冯步年和他的陶玉玲在一起。他和陶玉玲玩就把我忘记了。她这样一想，内心复杂，醋意和愤怒夹杂。好啊，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还以为你死了呢，我一天到晚为你担心，原来你同陶玉玲在一起。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啊！如果这事被守仁他们知道，守仁不把你的腿打断才怪呢。你打断了腿，你就真的要一辈子在地上爬了，谁来照顾你呀，除了我还有哪个傻瓜肯照顾你呀。小荷花这样一想，眼泪就流了出来。她突然喊：冯步年，你过来。
步年和花腔正玩得开心，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们，吓得魂都没有了。于是花腔从马背上飞纵而下，结果因为慌张，头朝下跌落在沙地上。步年也伏在沙地上，又吹了声口哨叫马儿俯下。步年说：花腔，出事了，我可是听你的话把马儿牵出来的。花腔说：你会听我的话，你年纪比我大，你只会教唆我，你是个反革命教唆犯。步年说：花腔，我上你大当了。
小荷花叫了一声，就再没叫出声来。她向沙滩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无声地哭。步年一直猜不透来人是谁。开始时他们怀疑可能是冯思有那个有夜游症的儿子。因为有一次，他们在沙滩上玩马的时候，冯思有的儿子翻着筋斗也来到沙滩，吓得他们要死。好一会儿他们才弄明白原来是冯爱国。可现在来的人却不翻筋斗，并且屁股很大，来人是谁呢？花腔早已在一边嘻嘻地笑个不停，原来花腔早已认出那人是小荷花。小荷花来找步年来了。花腔自称目穷千里，他先认出小荷花也不是奇怪的事。步年见花腔笑，很生气，他问：你笑什么呀？花腔说：破鞋，破鞋来找你来了。这时，步年也认出那大屁股是小荷花。步年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多日没去小荷花那里了。不过小荷花半夜三更来找他，他很生气，因为小荷花差点把他吓死。他就向小荷花走去。
小荷花见步年走来，就坐在地上大声地哭起来。步年本来想教训小荷花几句的，见小荷花哭得伤心，心就软了。步年问：出什么事啦？你半夜三更地来找我，被人发现还以为我们两个四类分子搞阴谋。小荷花没理步年，继续伤心地哭。步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问：你这是干什么？谁欺侮你了，是不是守仁欺侮你了？小荷花使劲摇头，她说：不是啦，我怀孕啦。说完，小荷花又哭了起来。步年听了这话头就大了。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搞破鞋的事要大白于天下了，这意味着他们的行为又会吊起村里人的胃口，他步年必须像大香香那样站在村口向革命群众交代他搞破鞋的经过。如果他们要步年这么做，那可不是好玩的事情。步年顾不得马儿了，拉起小荷花就走。花腔慌了神，花腔说：冯步年，你要把马儿牵回队部啊。步年没理睬花腔。花腔又说：我一个人怎么牵啊，马儿他娘的不听我的呀，陶玉玲他娘的只听你的呀。步年还是没睬花腔，他现在哪有心思理睬花腔。
来到小荷花家，小荷花还是哭个不停。小荷花说：步年，怎么办，我的肚子一天一天会大起来的呀。我还没结婚就挺着个大肚子，我会难为情死的呀。步年说：你别担心，我想想办法。小荷花说：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呀。步年说：我听说肚子里的东西可以打下来的。小荷花呜呜地哭：冯步年，你是个骗子，同你的兄弟步青一样坏，你不是说过嘛，要同我结婚的，现在我怀了你的孩子，你却不肯同我结婚，还想着要把孩子打掉，你没良心啊。步年的头很痛，他见小荷花这么伤心，他也很难受。步年说：让我再想想办法。小荷花说：除了结婚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步年就不吭声了。小荷花说：你不是说过会去求步青的嘛，他是村革委会的，这事归他管，你们是兄弟啊，这事他不会不管。步年说：你不是不让我去求他嘛。小荷花说：我都大肚子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光明村的人都听说了步年和小荷花结婚的消息。大家对这对四类分子的结合非常吃惊。在村民的印象里，这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的，没想到他们会结婚。他们同时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村委会决定步年和小荷花结婚以后去天柱生活。这个决定是常华作出的。步年爬着去步青那里，求步青让自己和小荷花结婚，步青答应了。步青和常华商量时，常华却作出了让他们婚后去天柱生活这样一个过分苛刻的决定。常华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一、常华不喜欢在他管治的村子里有人像马儿一样爬来爬去，他见了心烦；二、过几天上面将派工作组来光明村，常华不想让工作组看到有人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所以，常华就把步年和小荷花发配到天柱去了。大家都很同情步年和小荷花。天柱那是什么世界呀，那里都是虫子和奇怪的事物，光明村谁也不想去天柱过日子。
步年和小荷花不这么想。步年很开心，去天柱的那天，他不但理了发，还穿上了一件漂亮的军装。这件军装他是和别人赌博时赢来的。步年不再在地上爬——都要去天柱了，没必要了。小荷花也打扮得花花绿绿。光明村的人因为同情他们的遭遇，都来到村头，送这一对去天柱。大家还和步年开玩笑。有人说：小荷花，你是不是憋不住了，步年这样的傻瓜你也要，还要跟他去天柱，你难道不怕？小荷花只是笑。又有人对步年说：步年，你这个傻瓜，看来傻人有傻福，没想到光明村最漂亮的女人被你娶走了。还有人说：步年，你们今天结婚，你们怎么不发糖给我们吃？步年笑笑，说：等会儿请大家吃糖。
大家目送步年和小荷花向天柱方向走。这时，突然起风了，一阵落叶从他们眼前飞过。落叶飞过后，他们看到，天上竟然掉下大把大把的糖果。孩子们见到糖果，魂都没有了，他们像青蛙一样向糖果扑去。大家看到有糖果的地方聚集着孩子们的头。大家再往天柱方向看，步年和小荷花已在半空中。他们正在向天柱方向飞去。步年真的变成了一匹马，而小荷花变成了一只狐狸精。但眨眼工夫，马和狐狸都不见了。村民们想，步年和小荷花已到了天柱。
关于步年变成马、小荷花变成狐狸精这事，一段日子在光明村里传说。常华和守仁认为这是迷信，他们禁止人们谈论这个话题。但孩子们怎么也忘不了糖果从天上掉下来的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