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昏过去，再也没有醒来，但也没有死，因为她照样在呼吸，心在跳。给她吃，她也会张开嘴巴，并且咽下去。步年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大声地叫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大香香内行地说：小荷花的灵魂出窍了。
步年不打算回天柱去了，也不打算再装扮成一匹马，他背着小荷花来到了自己的西屋。他一边走，一边对背上的小荷花说：小荷花，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把灵魂丢掉啦？我知道女儿死了你很伤心，可你也要保重身体呀，你不该把自己的灵魂丢掉呀。一会儿，步年就来到西屋。步年在自家门口站住，说：小荷花，你嫁给我，我们就去了天柱，你还没来过我们自己的家，你认一认，这就是我们的家。说完，步年推开门。屋子里因长久没人住，很脏，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步年就把小荷花放到一张床上，开始打扫卫生。步年一边打扫一边对小荷花说：小荷花，本来打扫卫生的事，应该是你们女人干的，大老爷们不干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可你现在生病了，我只能帮帮你，我不帮你还有谁帮你？不过，小荷花，我很担心呢，我真的很担心呢，我怕你找不到灵魂，不再醒过来，那样的话我要一辈子背着你，我岂不要累死？步年这样说的时候，小荷花一点反应也没有。
过了一夜。天刚刚亮，步年就醒了过来。他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小荷花喊。他喊了半天，喊得嗓子都哑了，小荷花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步年喊得太响，在寂静的黎明，他略带哭腔的喊声听来相当恐怖，好像红卫兵小将又在给四类分子施刑。光明村的人听到这喊声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都醒了过来。一会儿他们才明白，这是步年在叫小荷花。大家虽同情步年，但因为他把他们的好梦搅了，都很愤怒。天亮时分正是睡眠的黄金时间，被步年一搅，就再也睡不着了。有人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步年的西屋，敲步年的门。一边敲一边骂：冯步年，你搞什么搞，你不想睡，我们还要睡呢，你这样叫有什么用，你得送她去医院治呀。
这人的话，步年听进去了。但上医院要钱，步年没有一分钱。步年没办法，只好去借。他列了一张可能会借他钱的村民的名单，打算一个一个借过去，能借一元是一元。但让步年失望的是没一个人愿借他钱。他们对步年说：步年，我还要向你借呢，我已有几年没摸到钱了，差不多忘记钱是什么样子了。
有人给步年想了个办法。那人说：你让小荷花住在西屋，小荷花当然不会醒来，你应该让小荷花住到自己家去，在熟悉的地方她或许会醒过来呢。步年想想有道理，就背着小荷花去了她的家。来到她家，步年说：小荷花，你回娘家了，你瞧瞧，一点也没变，你记不记得，我们那天在这张床上睡觉，一个晚上干了三回，你很不要脸呢，你粗话脏话不断呢。小荷花的眼睛依然没有张开来。
晚上，步年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想，也许我干她一回，她会醒过来呢，也许我干干她，她的灵魂就会回来呢。于是，他就把小荷花的衣服剥了去。步年已经有好多天没和小荷花干了，当他看到黑暗中小荷花的洁白的肉身时，他的双眼几乎被刺痛了。他的欲望、温柔和内心的痛感同时涌上心头。他开始亲小荷花的身子，抚摸她的乳房。小荷花的身子开始起了一点变化，她的身子慢慢热了起来，她的乳房开始变硬。步年内心狂喜，他开始小心地进入。他希望他干她时，她会发出呻吟，会像过去那样满口粗话。但最后，步年满头大汗地从小荷花身上爬下来时，小荷花还是沉睡不醒。步年感到很累，甜蜜和失望同时降临到他的内心。他想，这样的土办法治不了小荷花，应该尽快把小荷花送到医院里去。
第二天，他终于想出了搞到钱的办法。他想，他可以住在小荷花家里，这样，他的西屋就可以卖掉。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愿意买他的西屋。他打算每家每户问过去。他敲开一家门，就说：愿不愿意买我的西屋，只要一百元。但他几乎把光明村所有人家的门敲遍，也没一个人愿意买。他没去敲的这几户更加不可能买。他们是村尾的光棍阿狗，村中的瘸腿阿水，还有瞎子水明。想起水明，步年涌出想见一见他的愿望。瞎子水明是他赌钱的对手，赌钱的事说起来没几年，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就敲开了村头瞎子水明住着的茅草房。水明虽然是瞎子，但他的鼻子和耳朵都很灵光，他只要鼻子一吸，就能把人辨认出来。水明打开门，让步年进屋。水明说：步年，听说你在卖屋，我早已看出来了，你是个败家子。步年苦笑道：水明，你别嘲笑我了，如果有人会买我的屋，就算是帮我了。水明说：步年，我帮你吧，我买你的屋。步年说：水明，我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你买屋有什么用，你又不娶老婆。水明笑了起来。因为他是瞎眼，他笑的时候，嘴在笑，但眼睛没任何表情，因此看上去阴森森的。水明笑着，拿出一百元钱。水明说：拿着，步年，你快替小荷花治病去。步年眼睛一亮，连忙拿出西屋的钥匙，交给水明。他说：水明，没想到你真要买我的屋，水明，我真没想到。水明没要西屋的钥匙，他说：步年，房子你自己留着，钱你拿去用，我给你算过一卦，你将来是会发财的，步年，你将来可要加倍还我。步年被水明说得感动万分，忍不住流下眼泪。
步年回到家里，背起小荷花向村外走。步年对背上的小荷花说：小荷花，我们有钱了，我们去城里治病，城里的医生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步年和小荷花在城里的医院待了一个月，一百元钱很快就用完了，小荷花的病情却一点也没有好转。小荷花的病，城里的医生没碰到过。医生说：这样的情况极其罕见。接着医生解释道：说她是植物人，也不像，如果是植物人，那她就一动也不会动，但我们检查她的神经系统，没发现任何问题，你瞧，我敲她的膝盖，她的脚就会弹起来，说明她的神经系统是好的。你瞧，她的手也是会动的。她不是植物人。但她得了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像她这样长睡不醒的病人我们还真没碰到过。步年听医生这么说，很绝望，医生的意思等于是说他没办法治。步年扑通跪了下来，对医生说：医生，你一定要救救她呀，你瞧她那么年轻，这样废了多可惜呀。医生很客气，他说：你放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这一个月里，医生用了很多方法治疗小荷花，每天给小荷花打很多针吊针，但小荷花除了比原来胖一点，还是长睡不醒。步年没办法，钱用完了，医院不让小荷花再住下去，步年只得背着小荷花回村。
步年背着小荷花走了将近一天。离光明村大约还有二十里路的地方，步年觉得不对头。他看到他的前面一片白，就好像天上的白云都降到光明村，一阵风吹过，白云还在浮动。步年一时看不明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对背上的小荷花说：小荷花，你睁开眼睛看看，光明村变成仙境了呢，小荷花，你如果睁开眼睛一定会感到奇怪的，你一定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你太笨。我比你聪明，但我也猜不出来。步年背着小荷花向前走去。他闻了闻，嗅到空气是湿的，而且还有一股霉气。出现在他眼前的白色也不再像白云，而是像一块白布，一望无际。只有山展露在白布上面。步年有不祥之感，觉得光明村出事了。他不再同小荷花废话，背着小荷花一路小跑。他跑到离光明村大约还有五里路的地方，再也不能跑了，因为他的前面都是水。原来，他见到的白云和白布是水，是滔滔不绝的洪水。原来村子发生了水灾，整个光明村都淹没了。步年把小荷花放在地上，自己也几乎瘫倒了，看着白茫茫的洪水发呆。他欲哭无泪地对小荷花说：小荷花，闹水灾了，我们的粮食都还留在屋子里，小荷花，我们现在没有粮食没有钱，我们今后的日子有大问题了。小荷花，我们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比以前勒得还要紧。
步年不知道光明村的人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猜想，他们也许逃到天柱去了。这时，过来一条船。船上的人见到步年和小荷花，就撑了过来。那人是邻村人，他认出了步年。步年过去给人搞红白喜事，出头露面，比较惹人注目。那人来到步年身边，问：冯步年，你怎么在这里？步年说：我在城里，刚刚回来。那人说：冯步年，听说你变成一匹马，是真的吗？步年现在没心思和那人逗乐，他茫然着双眼没吭声。那人见步年很伤心，变得正经起来。他说：步年，你们村的人都逃到防空洞里去了，你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做个好事，把你渡过去。步年怕那人反悔，背起小荷花就往船上奔。那人说：冯步年，你走得稳一点，我的船小，你动作这么大，把我的船都要踏翻了。步年谦卑地点头称是。
步年背着小荷花来到防空洞里，他看到一张张木然而绝望的脸。对于步年的到来，光明村大多数人无动于衷，他们大概肚子里缺少能量，丧失了原本旺盛的好奇心。他们在养精蓄锐。但还是有一部分人闲不住，围过来看望刚从城里回来的小荷花。他们问步年：小荷花有没有好转？步年摇摇头。他们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依旧闭着眼睛的小荷花后，说：步年，小荷花胖了。步年这一路过来，没吃过一点东西，肚子正饿得慌，原本打算回家好好慰劳一下自己的，可没想到村子被洪水淹了，他的粮食正泡在水中。这会儿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给自己弄点吃的，没心思和他们多言。步年还想，小荷花虽然睡着，但她一定也饿了。他惦记着留在家里的米。他不知道洪水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米被泡了几天了。他就问围着他的人：洪水来了几天了？他们说：来了三天。他问：洪水是怎么进来的？他们答：是从原本的果园那地方进来的，果园本来是固堤的，但我们把果园砍了去，那里被水一泡，水土就冲走了，堤也倒了。
步年见天还未黑，他打算借一块木板当做筏子去自己家。如果能从水中捞点粮食回来那是最好不过了。他知道他除了这个没别的办法可想，他不会也不可能向别人借粮，在这个时候，人人自危，谁还会借粮给他。他把小荷花放到一个通风的地方，然后趴在木板上，向自家漂游过去。整个村庄都在洪水下面，只有几幢地势比较高的屋子的顶部露在水面之上。步年估计自己的家就在底下了，于是他就猛吸一口气，向水下潜去。因为步年的肚中除了空气没有任何东西，浮力很大，他用力向下潜，身体却要向上浮。他挣扎了几下，只得浮出水面。他骂：他娘的，吸气太多，我变成了气球。他想了想，打算这回少吸点气。他总算下去了。他终于摸到了自家的门。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憋气了。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考虑自己是进去还是上浮。最后，他还是决定进去。他在水下一直闭着眼睛，但自家他是熟悉的，所以闭着眼睛也找得着放粮食的地方。粮食就在西屋的角落里。这个时候，他实在憋不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血管似乎要爆炸了。他没有退却，快要摸到粮食了他怎么舍得退却呢。他的手触到粮柜，心就凉了，他的粮柜已空空荡荡。他家的粮食被人偷走了。他的心情陷入极度的沮丧。由于沮丧，他感到更加憋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在向上浮的时候，进入了无意识状态。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觉得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他出了水面，水面之上的光线非常强烈。
他在水上漂了一阵子，意识才慢慢恢复。他的头脑中出现的第一个问题是：谁偷了我的粮食？他仰躺在木板上，一张张脸在水面上漂过，但他不能断定究竟是谁。
天黑了，他回到洞里。小荷花睡着，但她的嘴在动。她想吃东西了。村里的人都睡了过去。他们对付饥饿的方法就是一动不动蒙头大睡，以减少体内的消耗。步年肚子很饿，加上刚才水下的折腾，显得很疲劳，很想睡一觉。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因为他时刻想着究竟是谁偷了他的粮食。步年睡不着，索性起来，在洞里面转。他的眼光像老鼠一样警觉多疑。他把目光投向每一张脸及他们身后的从家里转移来的家当，试图发现他的粮食的蛛丝马迹。
那个曾被常华描述成宫殿的拥有五百平方米（实际只有三百平方米）的大厅，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一盏油灯放在一尊粗糙雕像的手上。光明村都明白这尊雕像很像常华。这尊雕像是步青雕刻出来的。步青自从当了村里的副支书，整天跟在常华后面。常华的这两个手下，相比之下大家觉得还是守仁不那么让人讨厌。守仁虽然凶，虽然霸道，但不像步青马屁拍得这么露骨。挖这大厅时，社员们挖出一块非常坚硬的石头，石头状似佛像。常华和步青正好来检查工作，发现了这块石头。步青站住说：支书，这块石头很像你呢，你瞧，只要修饰一下，和你一模一样呢。常华听步青这么说，原本十分严肃的脸一下子荡满了笑。如前所述，步青会做木工，做过一些木工雕刻，现在他想把以前学的用来对付木头的办法应用到对付石头上。步青就凿起这块石头来。一凿两凿果真凿出了个常华。当然这雕像凿得很粗糙。每次，常华从这石像前走过，他都会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大家都知道，步青的马屁拍到部位了，因为常华同志想不朽。后来，步青把石像雕好了以后，大家发现，石像的手势像极了某位伟人的姿势。石像雕好后，步青又在石像底座刻了一块碑铭，上面写着在常华同志的领导下社员们如何修筑这地下宫殿的事迹。这样一来，大家挖的这个洞就算是给千秋万代留下点痕迹了。现在，这尊雕像的手上放着一盏油灯，步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常华同志带着大家从黑暗走向光明呢，还是光明村的人对常华同志失望之极从而不顾雕像的尊严，把一盏破油灯放在雕像的手上？
这时，步年听到大厅的角落传来马叫声。听到马叫声步年心头一热，然后就向马儿走去。他在马背上抚了一下。步年很奇怪他进洞那么久怎么会没发现马，甚至连想也没有想起它。他想，这大约是因为肚子太饿了，脑子除了粮食再也不会想到别的东西。他拍了拍马屁股，打算继续在洞内找他家被偷走的粮食。
